“他过去和若英妹子她们一同去欧洲读过书,可惜主义不同,就分道扬镳了。他这个人呀,就是嘴硬心软。”
午饭过后,曹太太得知阿绣是曹子有读书会的成员之后,亲热的和她坐在一起说话。
所有对华永泰的担忧,对局势的无措,对未来的茫然,都在这一时一刻的人间烟火中被暂时的缓解。似是风雨之中片刻的停顿,稍显死寂的宁静。
门外突然被敲得砰砰作响,吴嫂上前去开门,一个女孩子冲了进来,慌张的问道:“伯母,子有他回家了吗?”
曹太太诧异的起身:“白鹭,你怎么来了?子有他不是一直都住在学校宿舍吗?”
来人正是徐白鹭,她神色焦急:“我刚才去他的宿舍找过他,他同寝的同学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有可能去参加闸北的群众大会了。这该怎么办?外面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抓人——”
“你说他去了哪里?”
曹文冉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中走出来,厉声质问道。
徐白鹭吓了一跳,怯生生道:“去了群众大会......”
“他去那里做什么?我早就说过不让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早晚要出事的,他、他这是要气死我啊!”
曹文冉脸色泛青,紧紧捂住胸口,踉跄了几下,就要栽倒。曹太太和阿绣急忙上前扶住他。
“老师,您怎么了——”
“他心脏病发作了,要赶紧送往医院!”曹太太脸色大变:“吴嫂,去书房拿先生的药,还有快打电话给医院叫救护车!”
“伯母,您别着急,先扶伯父躺下。”徐白鹭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阿绣,惊讶道:“阿绣你怎么在这里?”
男主人一晕倒,曹家顿时乱作一团,曹太太急得眼眶含泪,六神无主:“子有!子有还在外面,这可怎么办?”
徐白鹭握了握阿绣的手,阿绣看懂了她的意思,缓缓点头。
徐白鹭便对曹太太道:“伯母,伯父身体要紧,您先照顾他,我和阿绣去走一趟,尽力将子有他带回来!”
.
租界之内尚且平静无澜,可华界已是一片喧嚣鼎沸。
街上大雨倾盆,人影匆匆,一列列军队穿行而过,气势汹汹,满地散落的彩色传单被踩进污泥之中,还有不少染着血迹,被雨水氤氲开来,转瞬便稀释无踪。
阿绣和徐白鹭赶到青云路广场时,大会已经结束了。一路打听,才知道会后群众冒雨游/行,沿着宝山路到司令部请愿去了,刚走不久。
两人连忙沿路追了过去,追到三德里附近时,才勉强看到游/行队伍的队尾。
而前方人头攒动,漫无边际。
队伍中有学生,有工人,有职员,众人群情激奋,挥舞着彩旗标语,和前方的守卫对峙,高喊着:
“不退让,不投降!”
其中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学生,爬到高处,撕心裂肺的吼道:
“打倒军阀!”
众人喊声震天:“打倒军阀!”
徐白鹭高兴道:“是子有!”
阿绣也是松了一口气,随着徐白鹭奋力的挤上前,想要去把曹子有拉回来。
将将隔着数步之远,徐白鹭正高声喊着曹子有的名字,向他挥手,忽然便听砰的一声,曹子有身影一僵,大头冲下栽倒下来。
他中枪了?谁开的枪?
阿绣和徐白鹭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然而下一秒队伍前方便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是机枪连发的声音。
接着是惨叫声,哭喊声,人群潮水一般掉头往后跑。
阿绣被挤得东倒西歪,和徐白鹭相牵的手被迫松了开。
“阿绣——”
“白鹭——”
眼见一群手拿棍棒,身着制服的人冲进人群之中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阿绣转身随着人流逃跑。
刚跑两步,便觉后背一痛,踉跄摔倒在地,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1927年4月12日
看甜甜蜜蜜谈恋爱的故事之余,希望大家也不要忘记历史,我写这篇故事的初衷,从来不只是想写单纯的言情小说,如果大家能够借此记住一点点历史,增长一点点知识,我觉得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其实我说这文是中国近代史复习大纲你们信不信?)
下一章会甜的。
第73章
阿绣又做起那个纠缠她多年的噩梦了。
梦里她在深宅大院, 无尽的高墙中奔跑,后面无数看不清面孔的人紧紧的追着她, 他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诱惑着她,威胁着她:
“珍儿, 你此行东洋,是为结中日友谊长好,日后定要光复我大清王朝。”
“是不是你死了, 阿玛才会正眼看我一眼,小妹,你怎么不去死?”
“珍珍,跟我走,九哥带你离开。”
“阿绣, 你不过是个小拖油瓶, 别再跟着我了, 我不会再养你吃白食了!”
“把这些闹事的学生、工人,统统抓起来,一个不留!”
“阿绣, 醒一醒,阿绣!”
阿绣明明知道自己在梦里, 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好像整个人都置身在烈火中,又疼又热,难受得不得了。
可是这样地狱一样的煎熬中, 还有一个声音固执的喊着她的名字,把她温柔的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她:
“阿绣乖,醒过来好不好?”
这个声音熟悉得恍如隔世,她用尽所有力气,勉强睁开眼睛,双目慢慢聚焦,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人。
“少爷……”
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却没叫出声,惶恐的疑心这大概还是梦里,或者已经到了天堂。
不久前她醒过一次,发觉自己身在巡捕房的监狱里,和游/行队伍中的许多学生都关在一起。黑漆漆的狭窄牢房里被塞进了一百来号人,人挨人人挤人,血腥味,恶臭味,汗渍味道统统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她后背挨了两警棍,五脏六腑都在疼,几个好心的女学生让她靠在墙角上,坐在她身边护着她,在极度恐惧中彼此安慰。
周围的人有低声哭泣,有的高声咒骂,有的哀求不止,有的放肆叫嚣。阿绣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五脏六腑都疼得发颤,终于在这样地狱般的牢房中,晕死了过去。
此时此刻,骤然看见霍锦宁,阿绣的哽咽与眼泪突如其来,明明方才还能强忍着,而现在好像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再也忍不住了。
矜持与自尊在这一刹那统统显得那样无关紧要,她差一点,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事了,阿绣。”
霍锦宁把她在怀里搂紧了些,沉声道,“别害怕,没事了。”
阿绣吸了吸鼻子,把泪水忍下来,这才看清周围已经不是黑暗脏乱的监狱了,而是在洁白干净的病房里,她躺在病床上,而霍锦宁侧坐在床边抱着她。
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她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突然想起什么,挣扎了一下:
“白鹭他……”
“她也出来了,他爸爸托人将她保释出去了。”
“那,曹子有呢?”
霍锦宁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阿绣打断,她凄凄切切的望着他的眼睛,祈求道:
“少爷,你不会骗我,对不对?”
霍锦宁顿了顿,只轻声道:“你先将身上的伤养好再说吧。”
阿绣呼吸一滞,眼底涌上酸涩,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她大抵猜到了,毕竟她亲眼看着曹子有中枪的。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阿绣怎么也想不通,她哽咽道,“明明是和平游/行,和平示威,他们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要抓无辜的人——”
“嘘——”
霍锦宁的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上,
“有些话,不能说。”
四目相对,阿绣颤了颤,眼底雾气又起。
柔软的双唇在指尖若有若无的摩擦,好似是亲昵的吻,渐渐让霍锦宁一颗悬空的心,渐渐落了回去。
怀里的小姑娘是温顺的,柔软的,她还活着。
他不敢回想当初在监狱里找到她那一刻的心情,那是他这么多年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就那样死气沉沉的躺在脏乱的地上,一身泥和血,好像随时都能被一张草席包裹起来直接扔去乱葬岗。
一刹那,他生出从没有过的荒谬感和无力感,仿佛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都是白活了,他霍锦宁在商场叱咤风云,在上海无往不利,他自诩胸中宏图伟业,一心为国为民,却偏偏保护不了他自己的姑娘。
那是怎样一种挫败感和悔恨感?
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眼见阿绣红了眼眶,又要流泪,霍锦宁心中一酸,忍不住低下头,吻在了那双泪盈于睫的眼睛上。
眼皮上传来温热而沉重的力量,让阿绣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哭都忘了。
他们两个向来克制而疏离,默契的守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从不曾有这样亲密而逾越的举动,就好像刻意在逃避一般。即便那天在书房里的那一秒钟,那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瞬间,可有些东西,终究没有说穿。
而今,这个吻,让所有朦胧的暧昧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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