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唐书兰脸上如罩霜雪,声音冷硬,不容置喙:“下去跟你顾阿姨道歉。”
周茉咬着唇:“我没做错。”
唐书兰提高音量,警告似的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周茉,我数三个数,一……”
这招以前百试不爽,然而此刻周茉的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难受。生平第一次,她忤逆了唐书兰的警告,抓着手机飞快地朝着门外走去。她“噔噔噔”下了楼,猛一下推开了后门。
会客厅里的争执还在继续,似乎没人注意到她。
雨声淅沥,窸窸窣窣地敲打在院里的海棠树上。几盏路灯尽职地守着后院的一草一木,把稀疏的雨丝照亮。鹅卵石道湿湿漉漉的。院子尽头的停车坪那儿,顶上伸出一角平台,可以避雨。雨里有风声,四下却是一片岑寂。
手机震动了一下,周茉没看,把脸埋进双臂之间。
忽然听见“咔”的一声。
周茉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眼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人。
随着那一声轻响,一蓬火光腾起。贺冲用手挡着风,把烟点燃了。片刻,雨雾里散开青烟。
他沉沉地笑了一声:“我死了妈,你怎么哭得比我还伤心?”
周茉又把头低下去,闷声不吭。
贺冲低头看她:“你刚才为什么替我说话?”
等了片刻,没听见回答。贺冲的目光往下,瞧见她发丝落下一缕,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她这么长的头发,是不是都垂在地上了。
“喂。”
周茉抬头,瞥来看不分明的一眼。
“你是周思培的闺女?”
“嗯。”
贺冲笑了:“论辈分,你是不是得喊我一声‘叔叔’?”
周茉一顿,片刻又低下头,从脚边的草丛里抠出一枚鹅卵石,在水泥地上胡乱划了两下:“你有毛病吗?随便认亲。”
贺冲一挑眉,却也没理会周茉这吃了枪子儿似的反应,往她身旁一蹲,吸了口烟。
周茉轻声问:“你准备怎么办?合葬的事……顾阿姨不会答应的,她好面子。”
二十五年前,五十九岁的顾洪生认识了二十四岁的贺宓。这位准继母的年纪比顾之茹还小,顾之茹自然不乐意。更让她觉得面上无光的是,贺宓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然而不管子孙如何哭闹拦阻,顾洪生还是力排众议将贺宓迎娶进了门。此后,就是长达二十几年的鸡犬不宁。
“我手上握着六千万,跟他们慢慢耗呗。”
“顾家生意做得大,六千万不算多。”
贺冲笑道:“你替我一个外人操心?你自己得罪了人,还‘潜逃在外’呢。”
不说还罢,一说起周茉就越发烦躁,鹅卵石从手里脱出,弹跳了两下,落进草丛里。
雨势突然大了起来。
贺冲站起身:“回去道个歉,你年纪小,他们不会跟你计较的。”
“我凭什么道歉?”她的语气很冲。
贺冲叼着烟笑了一声:“替一个外人强出头,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们真庸俗,事事都要论好处。”
她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撂下这句话,跑进雨幕里,踩着鹅卵石小道往屋里走去。
贺冲瞧着那道背影,笑了笑,从衣服口袋里摸出车钥匙,叼着烟,冒雨大步走了。
唐书兰早等得耐心尽失,看周茉冒冒失失地从后门进屋来,立即从沙发上起身:“周茉。”
周茉刹住脚步。
唐书兰招了招手:“过来,跟顾阿姨道歉。”
顾之茹打圆场:“书兰,行了行了,童言无忌……”
“茹姐,她二十岁,已经成年了,说错话了就要承担后果。”
周茉咬唇:“我说错话了吗?”
唐书兰面沉如水:“周茉,你不要挑战妈妈的底线。”
周茉的牙齿快将下嘴唇咬破,然而到底心里发怵。她心里清楚,跟唐书兰较劲自己讨不到一点好。僵持半晌,她最终木然地看向顾之茹:“对不起。”
唐书兰蹙了蹙眉:“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了。”
周茉低下头,难过和不甘漫上来,心里对自己极为不齿。
在她的家里,父母处于绝对的地位,大到人生目标,小到衣食住行,全替她规划好了,没给她留一丁点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她并不具备那个胆量去挑战他们的权威。
次日,贺宓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北郊的殡仪馆举行。周茉也被父母拎着去参加了。
这个葬礼办得仓促而简陋,前来吊唁的人少,现场氛围凄凉,连花圈都没几个。
快到中午时,周茉偷偷踮了踮脚,放松站久了发疼的脚后跟。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却见灰白的雨幕里出现了一道灼眼的红色。
周茉疑心是错觉,定睛去看。待到那红色越来越近,被雨雾模糊的黑色身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白色衬衫,黑色西装,怀里抱着一束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是贺冲。
看到贺冲出现,大家立即压低了声音议论。都只知道来殡仪馆要带白菊,可没听说带红玫瑰的。
贺冲走到近前,把搂在臂弯里的玫瑰往大幅照片前一放,又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三炷香插上,向着照片鞠了一躬。那玫瑰似一捧火,在或黄或白的菊花堆里格外显眼,映衬得照片中逝者的面容仿佛都亮了几分。
明眸善睐,姿态端方,论样貌,贺宓的确是一等一的,也无怪乎顾洪生生前对她偏宠又护短。
贺冲的姿态说不上有多恭敬,与照片里含笑的人对视了片刻,便往顾之茹跟前一迈,脸上还是挂着那副瞧着有几分吊儿郎当的笑:“考虑好了吗?”
顾及场合,顾之茹忍耐不语。
贺冲却是一笑:“你慢慢考虑,我有的是耐心。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拿墓换钱。”
仪式结束,天仍然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
贺冲躲在檐下点了支烟,瞧着顾家的人出了大堂,忽地瞥见队伍里一道清瘦的身影。原准备向她道声谢的,但他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谁知那已经迈下台阶的小姑娘似有感应,忽地转过头来。
贺冲笑了笑,举起烟向她致意。
她的目光停了一会儿,转过头去,和其他人一块儿走远了。
墓地的事没有解决,贺宓火化之后的骨灰只好暂时寄存在殡仪馆里。八千块一个的小格子,放了张照片,和其他密密匝匝的小格子挤在一起。
贺冲又带了束玫瑰过去看她,冲着照片里的人笑着说:“反正你生前也没少受委屈,不在乎再受这一时半会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先在这儿住着,回头我接你过去和那老头儿葬在一起。”
那天葬礼过后,又下了几天的雨,直到周一才放晴。
贺冲下午接到韩渔的电话,说是有人找上门,让他出个赛。他早就不玩赛车了,直接让韩渔拒绝,拒绝不了就拿钱解决。
韩渔委屈极了:“人缺我这点钱?能请你出山的人得是什么来头,你心里没数?”
于是,贺冲不得不过来瞧瞧是个什么情况。
贺冲到了酒吧,上楼推门一看,一屋子人虎视眈眈。韩渔缩在角落里,跟待宰的羔羊一样。
“老贺,你可算来了。”韩渔赶紧迎上去。
贺冲环视一圈,一眼认出坐在正中间的人。孙祁,人称“孙公子”。西城有一伙富二代,被人列出了一个“西城四少”,孙公子就是其中一个。
贺冲笑道:“孙公子怎么有兴趣光临我们这破酒吧了?”
孙祁起身,给贺冲递了一支烟,客气地笑:“不是联系不上冲哥嘛,就只能来你的地盘找人了。”
“家里最近出了点事,孙公子见谅。”
孙祁笑说:“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只管开口。”
贺冲瞅他一眼,脸上还是挂着那副叫人一眼望不透的笑:“那估计劳烦不上孙公子——家里死了人。”
孙祁结结实实地被噎了一下,半刻才挤出一句“节哀”。
两人寒暄完毕,面对面坐下。贺冲点上烟,打火机往茶几上一扔,身体往后一靠,换了个极闲适的坐姿,笑瞅着孙祁:“听说孙公子想找我出山?”
“跟人赌了样东西,车队那些年轻人我不放心,还是想请冲哥这样的老将出马。”
贺冲笑道:“我已经二十八岁高龄,好几年没赛过,状态也一年不如一年。孙公子既然这么在意这场赌局,还是另请稳妥些的人吧。”
孙祁沉吟片刻,笑着说:“既然冲哥不便出赛,我也就不勉强了。但我有个不情之请,冲哥一定得答应。”
贺冲隐约有预感了,笑道:“你说。”
“我新来了几辆车,冲哥有兴趣吗?”
贺冲立即明白过来,前面的都是烟雾弹,后招在这儿呢。他笑笑,既不拒绝,也不立马接受:“我得先看到车,才知道能不能接。”
“肯定能,对冲哥而言就是小意思。奥迪R8,加大点儿马力,到1000吧。”
贺冲笑了:“真是太抬举我了。孙公子定个时间,我先去看看车。”
这单生意敲定,贺冲总算把人请走了。
韩渔松了口气,转而又有些担忧:“真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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