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这一趟,明朗才算对山区有了直观的了解——这山太大了,大到让人绝望!
来时的路上,经常开半个小时才能看见一两间房缀在山间,也没什么大面积的耕地,都是些杂草杂树,看上去就穷得要死。
明朗走到肖哲身边,看了看他的备课内容,“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他眉毛一挑,随口问道:“你教几年级啊,还学这个。”
“初高中都要教,这里的孩子少,有时候上语文课,就把上下两个年级的叫在一起上了。”
肖哲回头看了眼明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道:“明天要不要给咱们同学上个课啊,高材生?”
“我才不是什么高材生,”
明朗嘿嘿一笑,坐在床边,“找长风去,她才是名副其实的高材生。”
说道长风,明朗的睡意都没了,仰起头,很是自豪:“我以前的同桌也是个学霸,但我觉得长风比她更厉害!她特别会举一反三,给我讲题几句话就能说明白。”
“是,长风的逻辑思维能力非常出众,从小就能看出来,她跟别的山里孩子很不同。我们都在猜她的亲生父母,可能是高知识……”
“什么亲生父母?”
明朗打断肖哲的话,一脸怔然。
肖哲也愣了,“长风是弃婴,你不知道?”
‘弃婴’两个字,让明朗脑子一懵,语气都有些发颤了,“不知道……”
“那是长风没告诉你。”
肖哲叹了口气,取下眼镜用衣服下摆擦拭着。
“谢家老两口的孩子死得早,据说还没成年就夭折了,后来老两口也没生出别的孩子,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过着。
“有一天,谢老爷子去县城卖土豆,回来时,竹筐里多了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那就是长风。”
“村里人见他捡了个孩子回来,都觉得是好福气,能有人给他们送终了,后来一看是个女孩,又纷纷摇头,让他扔掉算了。”
“为什么?”
听到这里明朗皱着眉插话:“女孩为什么就要扔掉?”
“农村人不喜欢女孩啊,赔钱货,长风也是这样被扔出来的。那时候连村长都劝谢家把长风扔掉,县城人都不想养的女娃,他家穷成那样,怎么养?”
肖哲重把眼镜戴上,转头看着明朗,“你还没去长风家吧?去了就知道了,她家几十年都没变过。”
明朗已经呆愣得说不出话来了。
“可是谢老爷子就把长风也养大了,还养得聪明伶俐,六岁送来上学,张口就能背完整篇《三字经》,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怎么做都不会错,这才让村长对她改观。”
“长风是真懂事,小小年纪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对学习反倒没那么上心,但不管她怎么学,永远拿第一,渐渐的,村长知道这孩子不是一般人了。”
“后来,县里让收集有多少没钱上学的孩子,校长第一个就想到了长风,但怕报个女孩子上去,没人愿捐钱,就把长风的性别给改了。”
听到这里,明朗忍不住辩驳:“城里人哪有你们想的这么重男轻女,就是因为你们这一改,惹出后来这么多事。”
“你知道过去二十年,这个省的男女新生儿比率是多少吗?”
肖哲突然问了一句,不等明朗反应,又接着说道:“128,也就是说每出生一百个女婴,同时会出生128个男婴。而出生性别比的通常值域为102到107,但在这里,每个百分比里缺失了将近20个女婴。”
“是不是这里的水土有什么酸碱性,会影响生女婴?”
肖哲瞥了眼试图理解的明朗,轻轻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造成这种结果的唯一原因,就是杀婴。”
“在这片土地上,不知有多少女婴的孤魂在飘荡,她们一出生,就被自己亲人捂死、饿死、甚至溺死。”
“长风能活下来,逃过了亲生父母那一关,逃过了谢家湾村民的那一关,大难不死的孩子,总该有点后福。”
“你有没有注意到,学校里低年级的女生比高年级的多?那是因为在长风之前,这个村也没什么女童,是大家看到,养女儿还能养出像长风这样比儿子还聪明懂事的,才渐渐愿意接纳赔钱货了。”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而言,长风是这个村子的先驱和希望,她能有多大的成就,直接决定了这个村未来女婴的命运。”
“这也是她高考必须成功的原因之一。”
窗外有蟋蟀,嘤嘤地在窗边吟唱,晚风透过没关紧的窗户吹进来,轻轻柔柔,带着夏夜特有的芬芳。
一切都美好的像支小夜曲。
然而,屋内却是一片死寂,明朗木然地坐在床边,似乎连呼吸都忘了。
每次跟肖哲对话,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一无所知,大脑空空的白痴。
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残忍的事情,也不知道长风的身世……
长风,如今这个名字光是想到,就令他心疼得快要死掉。
他蓦地站起身,双眼通红地看向肖哲:“走,带我去长风家!”
第35章
肖哲身子往后一仰, 眯起眼看向明朗, 似笑非笑地说:“你还真是……少爷, 这是乡下,这会儿都快十点了,乡下可没有路灯, 你摸黑走过山路吗?”
“再说了,等你走过去, 长风一家都睡了, 你想干嘛?”
“睡就睡, 我就去看看她,看看她家。”
明朗站起身, 看看手机电量,又拿了个充电宝,“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我自己去。”
肖哲见他开始收拾起东西, 一副说走就要走的样子,怔住了:“你真想去?这么晚了你见不到她的!别折腾了,等天亮长风就过来了,她起得很早的。”
“我不能坐在这里等她。”
明朗背上双肩包, 一手提起帐篷包, 转身看向肖哲:“本来我就打算在她家外面搭帐篷的。来之前我想过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这儿的条件其实比我想的还要好些。”
“我是没经历过这些, 但为了长风,我愿意把她走过的路都走一遍。”
面前这个少年套着冲锋衣, 脚下一双登山鞋,背上背着行军包,要再有一根登山杖,就跟那些烧钱的驴友没什么两样了。
可肖哲知道,他不是驴友,是因为喜欢上一个人,所以特意开了八百公里,来了解那个人的世界。
肖哲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桌上放着的驱蚊药水递给明朗:“在这山里穿短裤,你是嫌血太多了。”
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手电筒,出门前正色道:“先说好,明天你得帮我上节课,年级你自己挑。”
“啊?”
“我把你带过去又走回来,少说也得折腾一个小时,真当我义务劳动啊!”
明朗盯着肖哲看了会儿,忽地咧开笑容:“行,上课就上课,谢谢肖老师!”
*
山里的十点,鸡犬都睡了,黑沉沉的一片,借着顶上些微月光,只能看清远山的轮廓。
肖哲跟明朗一人一个手电筒,穿行在田间小埂上。
看惯了城市里灯火璀璨的夜色,明朗觉得手电筒的这点光亮就跟萤火虫似的,根本不顶什么用。
“跟着我脚印走,别踩偏了。”
肖哲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提醒明朗:“脚别踏进草丛里,小心踩到蛇。”
!!
明朗左右扫视,心里开始敲小鼓:“有蛇?长风被咬过吗?”
“村里人知道避开,很少被咬。”
肖哲轻松地笑了笑:“我刚来那年被咬过两次,后来就懂了。”
刚才在寝室里,明朗看到肖哲的个人物品并不显简陋,鞋子多是NB和Converse的,枕头边还扔了个Switch,家里至少也是个小康水平,干嘛在山沟沟里待这么多年?
明朗心里藏不住话,开口道:“肖老师,你老家哪儿的?听口音不像我们省的人吧。”
“南方人,大学在这边念的。”
“不想回家乡找工作?”
“暂时没这想法。”
“您这岁数,没个女朋友什么的?”
“明朗,”
肖哲停下脚步转过身,“你想问什么就直说,我也不常在山里走夜路,别等会儿我俩一起掉粪坑里了。”
“我就纳闷你干嘛要来支教,来了还不走了。”
明朗坦率地一摊手:“看你也不像是在城里过不下去的人,回去随便找个什么工作也比在这儿强啊。”
肖哲盯着他看了两眼,扯起嘴角:“如果我说是理想,估计你也不信吧。没特别的原因,就是嫌城市太吵了,这里清净,心不会乱。”
话说到这份上,明朗也不好再问,闭上嘴乖乖跟在了后面。
去谢长风家的这段路,左弯右拐,还要穿过一片树林,要不是肖哲带路,明朗一个人打死都别想找过来。
明朗正想着以前长风每天上下学的样子,冷不防前面的肖哲停了下来,指着不远处说:“到了,就是那儿。长风好像还没睡,屋里有灯。”
明朗猛地一抬头,入目是一间山里常见的土坯房——跟村长家的砖房很不同,墙壁屋顶,还有那古旧的木质窗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