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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相爱时 (蓝色的奥斯汀)


  子慧已经好几天没有这样连贯地说话了,虽然声音还是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她忙握紧了子慧的手,在脸上挂起笑容,凑到她枕边,想和她说说话。子慧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停了片刻,忽然说:“芃芃,我害怕。”
  只一句话,成功地击溃了她脸上堆起来的笑容。眼前的水汽升上来,她努力压制才强忍住,回答说:“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
  也不知道子慧是否听见她的话,只见她目光缓缓转向窗外,轻轻一叹,说:“要下雪了。”
  窗外的黑夜正渐渐破晓,头顶的云层密密实实,汇聚成一种悲凉的深灰色。她想不出其他可以安慰子慧的话,这时候子慧的手机在抽屉里“叮”的一声提示。子慧弯起嘴角,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对她说:“今天的笑话来了,我想看看是什么。”
  她答应,回身去抽屉里翻了翻,片刻才在角落里找到手机,再回身,看见子慧已经闭上了眼。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黑屏了一秒,凑过去喊:“子慧!”
  子慧没有答应。她摇了摇子慧的胳膊,子慧仍旧一动不动。一秒钟之前子慧还在朝她微笑,一转身,子慧已经没了气息,脸色煞白,她还从未见过子慧的脸这样白。
  阿姨也醒了,扑到床头大声哭起来。下一刻医生和护士从门口呼啦啦涌进来,高声喊着她听不懂的话。她忽然觉得四周的墙壁让她喘不过起来,在这病房里一秒钟也呆不下去。她恍恍惚惚地推门走出去,噔噔噔跑下楼梯,一口气从五楼跑下来,冲到大门外。
  冷空气迎面扑来,让她浑身一颤。
  还记得她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子慧刚刚被确诊,做了手术,在医院里接受化疗。她去病房看子慧,象小时候那样挤在子慧的床上,两个少女望着天花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子慧问:“听说你们江城能看到北极光?”
  她回答:“怎么可能,除非是奇迹出现。江城的纬度可不够高,谁知道哪个醉鬼说的胡话。”
  子慧轻轻叹息:“我还从来没有喝醉过。”
  她笑子慧:“这有什么难?等你出了院,喝多少都可以。”
  子慧又叹气:“我还没有坐过飞机。”
  她才知道子慧在想什么,拉紧她的手,说得豪气干云:“等我学会开飞机,带你坐到吐。”
  子慧咯咯笑起来,片刻停下来,沉默许久,又说:“我想学一样乐器,钢琴或者吉他,还没来得及。还有,我还没有交过男朋友,从来没有和喜欢的人……”
  子慧说了半句,没了下文。她回头,看见子慧脸上可疑的红晕。盛夏的天气,电风扇在床头呼啦啦地摇着头。她们两个汗津津地挤在一处,十指相扣,她紧紧拉住子慧的手,在心里说:子慧,不要放弃,不要走。
  那一年子慧二十一岁,青春正盛的美丽年华,曾经有一支黑黑的长辫子,眼神清澈如明镜。主治医生说,手术很顺利,她有百分之五十康复的机会。
  她还以为百分之五十就够了。世界广阔辽远,还有那么多事来不及发生。
  三年过去,夏天变成冬天,她仍旧在同一间医院里。寂静无声的凌晨,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站在无人的空地里,掩面失声痛哭。头顶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下来,她抹掉眼泪抬起头,发现是下雪了。一片雪花静悄悄落入她的伸出来的手掌中心,片刻化作一滩清水。那一刹那,她突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子慧是已经走了。


第34章 太匆匆(2)
  子慧的葬礼在冬天的寒风里举行。送终,移尸,报丧,拜忏,入殓,出丧,祭祀,海边的渔民笃信神明,葬礼也礼仪繁琐,只是大部分步骤都是针对年老长者,换成白发人送黑发人,能简略的都简略,只余空洞的伤感。
  她亲手抱着子慧的骨灰盒,坐了四五个小时的渡船,和阿姨一起过海去仙屿岛。
  那个她常在梦里见到的仙屿岛和她记得的一样,荒凉地伫立在大海中央,云雾缭绕,山路崎岖。岛上的亲戚陪她和阿姨一起到村后的墓地里,把子慧安置在给她预留好的地方。青草地上,一排整整齐齐的墓碑,从远处数过来,依次是太婆,外婆,她母亲,和子慧。还有两块空地,分别留给阿姨和她自己。
  回到永平,她又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
  房间里常常静得让人发慌,阿姨重新回去上班,白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睡到自然醒,看窗外的阴天,听冬天的冷雨声。曾经有一度她连续收到过很多贺宇川的短信,短信里常问:
  “什么时候回来?”
  “出了什么事?”
  “来接你?你家在永平的地址发给我。”
  电话被她设成静音,只会震动不会响。她连来短信声音也嫌烦,把电话扔进抽屉里才了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思绪繁杂,整夜整夜头疼,根本无暇他顾。
  反而是一些琐碎的小事让她得到片刻的安宁,比如给阿姨做饭,花半个小时淘一锅米,再花四十分钟洗一把菜,晚上同阿姨一起吃一顿沉默的晚饭,再一同挤在沙发上看闹哄哄的连续剧。广告时间,阿姨问她:“芃芃,你缺课一个多月了,打算什么回去。”
  她抱住她的胳膊,头枕在她的肩上,象小时候那样撒娇:“阿姨,我能不能不回去?我就这样陪着你好不好。”
  阿姨叹气:“那怎么可以?你妈妈如果泉下有知,不知会多伤心。”
  有时候她真讨厌“泉下有知”这几个字,冷冷说:“读书有什么用,连能不能活到毕业也说不准。”
  阿姨瞬间红了眼眶,厉声说:“我不准你这样说。”
  她又只好让步,把头埋在阿姨的袖子里,怕她看见自己掉眼泪:“再过一个星期,我已经跟学校请假了,过完下个周末我一定走。”
  阿姨还不知道,离开学校之前,她去做了一次基因测试。
  那年子慧第一次住院,她就去找过子慧的主治医生,问他:“我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癌症的遗传基因?”
  主治医生是个花白了头发的中年男子,总是看起来又忙又累,无暇和人多说一句话的样子,那一次却把她带到办公室,等到没有人的时候才对她说:“我建议你去做一下基因测试。”
  医生的神色很郑重,耐心地给她解释:“携带BRCA1基因突变的女性,八十岁前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概率得乳腺癌,卵巢癌的罹患风险也高达百分之四十五。但这个基因的变异繁多,在医学界也是研究的热门话题。根据你家的家族病史判断,可能你们携带的是不常见的变异,更容易导致癌症的早发。”
  那一年她不过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学生,一下子被吓住,医生叹气,又安慰她:“即使近亲中有多个病例,也不说明你一定会有。如果检查了发现没有,那你可以安心……”
  “如果有呢?有没有什么预防措施?”她马上问。
  “如果有,”医生沉吟,“切除乳腺是最好的预防措施。”
  “两边都要?”她瞠目结舌。
  医生神色凝重地点头。
  “那么卵巢呢?”她又想到。妈妈和子慧得的是乳腺癌,阿姨发病比较晚,却是卵巢癌。她问:“卵巢也要切除?”
  医生面有难色,迟疑着说:“那倒不必,虽然风险高,还是可以通过改善生活习惯来预防的。”
  她去网上搜罗了一堆资料,发现所谓预防,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把身上容易出差错的器官统统切掉。她那一年十八岁,明艳柔美满怀憧憬的花样年华,考上了大学的同学都趁暑假忙着去天涯海角体验人生,只有她,白天去医院陪被病魔折磨的子慧,晚上静下来,想象着自己被挖得千疮百孔的样子。
  有时候她想,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为什么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把她生下来?
  子慧的主治医生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是Z大学某教授的名字,告诉她,他们的实验室在做癌症基因方面的研究,不如找他们去做个基因测试。她一直没有去,把那张名片藏在抽屉的深处。她那时候想,知道又怎样?是不是立刻要将自己送上手术台,把这里和那里都快刀斩乱麻地切掉?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她才十八岁,她给自己三年时间,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每一天都要过得象没有明天,那样才会无怨无悔,死而无憾。
  三年过去,终于还是走到这个十字路口。
  年满二十一岁前她终于去做了基因测试,结果和预料中的一样坏。有时候科技发展是件残忍的事,是人终将一死,但科学帮你把这一生的蓝图画好,她这部电影很不幸,情节简单,会是个短片。
  基因测试的结果放在一只白信封里,她偶尔拿出来看一看。坐在昏黄的台灯下,窗外有冰冷夜色,那时候她反复想过许多生与死的大事,比如,人生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恋?她是要完整地死去,还是要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最后那个周末,她一早出发,又去了一次仙屿岛。站在子慧的墓前,她问:“子慧,我们是不是都不应该出生?”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呼啸的海风。她静立良久又问:“子慧,你想不想我下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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