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宵被收养时的名字是“祁夏”,没有其他别的意思,只因为他生在夏天。而“梁宵”这个名字是他生母在怀孕时取的,取夜间静谧平和之意,希望孩子能一生平顺。
将他接回来后,父母第一时间就带着梁宵改名并迁了户口,后者现在还没有完全习惯,被叫名字时总要隔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应声。
新年期间梁启与陈嘉仪忙着应酬,便将三个孩子托付给沈姨照顾。
梁博仲成天呆在卧室里打游戏,那时《上古卷轴5》和《刺客信条3》风靡一时,小家伙玩得昏天黑地,终于在某天尝试模仿游戏人物飞檐走壁时摔下楼梯,哭声绕梁三日而不绝。
于是亲近梁宵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颜绮薇身上。
两人刚认识不久,可以聊天的话题很少,加之梁宵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很快就变成了她一个人噼里啪啦说个没完。
说得久了,颜绮薇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唯恐他感到无聊。这会儿正巧窗外飘着雪,她灵光一现,饶有兴趣地提议:“咱们去堆雪人吧。”
她从小生活在南部沿海,几乎从没见过下雪,因此对它的喜爱程度格外高。此时见屋外一片银装素裹,激动得土拨鼠尖叫,奈何颜绮薇对堆雪人这项活动一窍不通,双手被冻得通红,也只能堆出一个扁扁的身体。
风一吹,啪叽,孩子还没出世,身体就先被拦腰截断了。
“你要把雪夯实。”梁宵在乡里时娱乐活动很少,堆雪人算是他冬季日常消遣,见她苦着一张脸,犹豫很久才低声出口,“把雪块捏在手心里用力,像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示范,轻而易举就做出了个圆滚滚的雪球。颜绮薇看得两眼发光,全神贯注地凑近了些,接着眉眼弯弯地抬头看他:“你真厉害呀!”
少女清亮的双眸如火星灼烧他视线,更何况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本领,梁宵羞赧地垂下头去:“你身体不好,碰到雪容易着凉,还是我来负责堆吧,你帮些忙就行。”
梁宵这是……在关心她?
颜绮薇心里乐开了花,表面还是得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微微一笑道:“那咱们堆成什么形状?我想想,龙猫怎么样?”
他露出困惑的神色:“龙猫?”
“是一个卡通角色,超——可爱的!”她这才意识到,梁宵根本没机会接触那些在同龄人看来再常见不过的动漫电影,可话已出口,只能在手机上搜出龙猫的图片递给他看,“你看,就是它。”
梁宵好像被它胖乎乎的外表逗笑了,纤长睫毛微微下垂,嘴角勾起若隐若现的弧度。
真好看啊。
“它平时看起来懒洋洋,走起路慢吞吞,经常咧着嘴笑,就像这样——”
颜绮薇努力抑制心脏狂跳,鼓起嘴模仿出龙猫胖胖的模样,张开手在雪地里缓缓迈开步子,留下一排整齐的足迹。
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踮着脚转过身去,朝梁宵眨眨眼睛:“可爱吧?”
他的视线不过短暂地停在她身上,随即很快避开,言语间似乎带着笑意:“嗯。”
梁宵手很巧,没费多大力气就按照图片堆出了龙猫的大致形状。颜绮薇用几根树枝充当胡须,忍不住轻轻捏了把它尖尖长长的大耳朵。
冰凉又坚硬,简直十足有趣。
这算不算是……与男神第一次成功造人?
呸呸呸!她被这个想法羞得脸红心跳,自己仅仅因为这点甜头就能满足的女人吗?还要不要面子了?
答案是,是的,她就是不要面子。
颜绮薇美滋滋地想,她儿子长得真乖,就是太胖了点。
然而满心喜悦还没落下,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梁宵带着浅棕色手套,此时他正对雪人进行最后的完善,手背朝上对着她的视线。
手套上渗出突兀的深红色,赫然是一抹血渍。
第4章 冬阳
“你的手……”
颜绮薇刚一开口,梁宵便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自己手背,在瞥见血渍后浑身一顿,匆忙将右手藏在身后:“没事。”
“你流血了。”她微微皱眉,压低了声音,“让我看看。”
他似乎有些抗拒让她看见自己的手,可在颜绮薇的注视下还是听话地将它伸出来,任由她轻轻取下手套。
少年原本纤长细瘦的手指上布满老茧与冻疮,因受凉而显出可怖的紫红色,手背亦是红肿一片,让她看得胆战心惊。
除此之外,他手上还处处分布着大小不一的鞭痕,此时也因为受冻开裂了几道,渗出丝丝血红。
与他相比,身旁小姑娘那双莹白小巧的手要好看许多,一点点莫名的怯懦与自卑涌上心头,梁宵不敢看她的表情,抿着唇低下头去。
她很久没有说话,一定是被他难看的身体吓坏了。
自从回家后他便一直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不去展露身上的狰狞伤口。
每当看见它们,梁宵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些钻心刺骨的经历与难以忘却的痛楚,以及……自己究竟是多么丑陋。
如果此时站在面前的是母亲陈嘉仪或沈姨,他或许并不会感到如此难堪与羞耻,不知道为什么,他唯独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梁宵怯怯收回手,听见小姑娘恨恨开口:“我当时就应该把她的手剁下来。”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壮着胆子抬起眼眸时,被颜绮薇一把拉过尚且完好无伤的手腕。
她没有戴手套,温暖柔软的感觉透过衣袖淌进梁宵身体,让他不由得瑟缩一下。
颜绮薇这才想起来他抗拒别人的触碰,于是很快松开手。她内疚极了,手足无措地对他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手上的伤这么严重。家里有备用药,我带你去涂一些。”
她的眼睛清澈明朗,没有想象中的厌恶与恐惧,而是心疼地皱起眉头。梁宵一言不发地跟在颜绮薇身后,手指微微一动,全部注意力都停留在方才被握住的地方。
他居然有些贪恋那份温暖了。
颜绮薇很快找到了碘伏和消炎药膏,梁宵双手红肿得厉害,只能由她来帮忙上药。
“你是不是很疼?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白痴笨蛋大混蛋!”
她骂自己的话就没停过,怎么说都不解气,目光倾泻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背上,心里比自己流了血还难受。
她早该想到的。梁宵的伤虽然经过治疗好了大半,却还是处在需要好好调养的阶段,冬天本来就冷,他又冷不防碰了雪,必定会加重伤势。
梁宵则一直笨拙地安慰:“没关系,我不疼。”
其实怎么会不疼。
又痛又痒的撕裂感充斥着整个痛觉神经,像有无数把小刀割在手指上。可那个低眉为他上药的女孩太温柔,每个动作都犹如蜻蜓点水,她不时抬头望他一眼,唯恐他疼得皱起眉头。
在从前的日子里,他受伤后往往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独自忍受,任由撕心裂肺的痛苦把意识吞噬殆尽。哭泣或反抗都只会得到更为残酷的惩罚,如果实在疼得厉害就闭上眼睛,睡眠是最好的止痛药。
从没有人这样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话,温和的目光比春天的太阳更温暖,照在少年贫瘠且黯淡无光的心底。
只需要那么一眼,潮水般汹涌的痛楚就被悄悄地、轻轻地抚平了。
颜绮薇上药完毕时已近傍晚,等她抬起头,正对上梁宵的眼睛。
冬日夕阳懒洋洋地漫步于少年柔软的黑发与纤长睫毛,为他整张脸镀上一层轻软金光。他匆忙移开视线,眸底映了水光般明亮,是有些害羞的模样。
好乖,想摸。
她几乎动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止住蠢蠢欲动的右手,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把视线投向窗外。
庭院里的雪人在窗口斜对面,远远望去时像一个咧开嘴大笑的白色怪兽,而它正对着的那个房间……似乎是梁博仲卧室。
那小子自始至终都没给过梁宵好脸色,不行,她得替他报仇。
当天夜里,备受宠爱的梁家小公子被吓得喊破了嗓子。
他只不过像以往无数个熬夜打游戏的夜晚那样奋战到午夜,等眼睛酸疼时疲倦抬起头,就见到了极度惊悚的一幕。
——一个身形臃肿、黑发飘飘的红衣女人站在庭院里,正对着他窗口的方向。晚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狰狞的脸与尖利的牙,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亮光正好打在她惨白的脸上,平添几分阴森鬼气。
梁博仲近视得厉害,模模糊糊只能望见女人大致的身形,只需那么一眼,就足够把他吓得嚎啕大哭:“救命啊,有鬼!红衣女鬼!”
自从摔下楼梯后,他腿上就被打了石膏,这会儿被吓得动弹不得,只能瘫在椅子上扯着嗓子尖叫,连逃跑都成了奢望,怎一个惨字了得。
等佣人们闻声而来,乍一往窗外一望,也都被吓得寒毛直立,可定睛再看,才发现那所谓女鬼只是个披着假发、穿了红外套的雪人。
那束诡异的灯光出自摆在雪人跟前的手电筒,至于梁博仲口中的满口獠牙……居然是龙猫憨笑时露出的牙齿。
没错,把他吓哭的不是普通雪人,而是只咧嘴笑的龙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