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问江落网的消息铺天盖地,他没见到。
窗外天空历经白昼黑夜,绽出曙光破晓,亮了一次又一次,他没见到。
她握住他手的力道不由地加重,想确认他还是有温度的,想弄疼他。
他最好暴跳如雷地起来吼她——
虽然,他从来不曾对她发过脾气。
可是没有。
她伏低了头,趴在他手边,额头抵住他手背。
温热的。
手边桌上的鸡汤和白粥凉了一次又一次,她却还坚持往来带,因为不确定他喜欢喝什么,医生还说他昏迷醒来的话,只能吃一些流食,她嘱咐许凌薇剁鸡肉的时候剁得碎一些。
她怕他吃不下。
而不是,怕他再也吃不了。
她咬着牙,忍住眼泪。
不能哭,绝不能哭。
她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一哭就要他哄的小姑娘了。
她要坚强。
他什么都能忍,她怎么能连眼泪都忍不下?
牙关越咬越紧,她心思愈发惴惴难安,情不自禁手上用了力量,直到听到了一声犹如低吟的吸气声——
“……”
她惊异地抬起头。
男人躺在床上,被纱布裹住只露出下半部分的眉峰一扫,眼角微垂,黑眸睨下来,疲惫地凝视着她。
她心口一坠,差点尖叫出声。
可他更需要安静,她不能扰他养病,连连用另一只手捂住嘴,眼底噙着不断涌出的眼泪,近乎吸气一样低声问:
“……你醒了?”
头部受过伤的部位昏沉沉的,纱布仿佛把他所有的意识都捆绑住了。
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到神志逐渐清明,正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从纱布的孔隙之间发散而出。
抽丝剥茧。
他强撑着身体,喉结一滚,定定瞧着她惊喜与谨慎并存的表情,扯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无奈地笑了笑,垂眸看她:
“你劲儿这么大,是个鬼都疼醒了。”
她深深吸气,赶紧松开了他的手。
五天没进食,依靠生理盐水维持生命体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手背的骨峰也益发嶙峋。
她指甲印儿把他的手都掐出了与手背血管颜色相仿的淡青色。
“对不起……”她小声地说,揉了揉他手背,抚平那伤痕。
他没答,静静侧头,看着窗外暖融融的光。
一片和煦。
正午日头正烈,晃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
真不习惯。
他的神经仿佛慢了半拍了似的,甚至还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滑稽,这才回头看着她,淡声回应:
“你对不起什么。”
她老实说:“弄疼你了。”
“我不疼。”他目光掠过她脸颊,看了看她耳朵,下意识地问,“你呢,疼吗?”
“……嗯?”她睁了睁眼,满是疑惑。
“耳朵。”
她还记得那天爆炸发生之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捂住她的耳朵。
她左耳耳膜本就脆弱,医生当年就说,如果再遭受重大刺激,可能真的会穿孔失聪。
她眼里不自禁又溢出潮气,静静摇头,咬着唇说:“不……”
然后又问他:“你干嘛那天捂我耳朵……你是因为飞出去时没抱头,才受伤的……”
“我害怕,你会忘了我。”他苦笑,“更害怕你什么也听不见。”
“听不见?”
“听不见我说喜欢你。”
她的脸颊立马腾起炙意。
半晌,他勾了勾唇,轻笑着问:“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略微有些疲倦的笑意,出现在他苍白的脸孔上,透着更深的疲态。
她看他如此虚弱的模样,心中一恸,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沈知昼。”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她一抬头,见他眼眸泛着光,脸颊就有些热。她微微侧开眸,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跟着糯糯地唤了声:
“知昼哥哥。”
半天却没反应。
她不觉心中惴惴,瞧着他又闭上了眼,睡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犹如这五日来那般一样。
她瞬间慌了神。
以为刚才他醒来是她的幻象,着急地推了推他胳膊,看他手背还隐隐泛着她掐过的指痕,才敢确认。
然后着急地问:“那我是谁?你别不说话啊——沈知昼,你有没有忘了我……”
“你不是,”他眼皮微掀,鸦羽般的睫上,簇着一缕从窗外跃进的柔和的光,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的晚晚吗?”
是,她是晚晚。
不是林栀,不是任何人。
是沈晚晚。
是他的晚晚。
“是,”她抬起手背拭了拭眼角泪,笑着迎上他无比平和温柔的目光,“我是晚晚。”
是你的晚晚。
-
一周后。
沈知昼归队,回警局报道,记一等功。
戚腾无比自豪地向周围的同事和后辈们介绍身边这位一身笔挺警服,虽形容年轻,但却无比飒爽英朗的男人,说,这是我们的英雄。
沈知昼觉得心口都烧了起来。
那枚小小的国徽,就拓着紧密的线印在那里,印在他的骨血之中。再也分不开。
在一众钦佩与肃然起敬的目光中,他六年来头一次有勇气直起腰板,毫无顾忌地穿上了这身飒踏警服,向青天白日,向国旗,向国徽警徽,庄重地敬了一个礼。
随后,举行了严肃的归队与宣誓仪式。
铿锵有力的人声,掷地有声地沸腾在朗朗天空之中——
宣誓着他们,将以此生最热忱、最忠诚、对祖国人民最敬恳的一颗鲜活赤子之心,赌上性命,赌上人生,与毒品,与罪犯,与黑夜,做穷尽一生的斗争。
-
那之后,戚腾带沈知昼去了伯父权开宙的墓碑前。
许凌薇和晚晚就等在那里。
见他从当初那个眉宇间还染着寸脱稚气的男人,如今已以一副全新的模样出现,许凌薇眼角不禁有热泪涌出。
握了握他的手:“你来了。”
他点点头。
“你伯父和你爸爸妈妈,肯定很欣慰。”
——还有妹妹。
他正这么想,晚晚已经悄悄地把怀中的白菊递给他。
塑料包装纸在怀中不安分地沙沙作响,他抿着唇,深深望她一眼。
他接过花束之际,她也才惊觉——
六年来,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刻,镌刻在他眉宇之间的颓然之气,却全然未消。
——见过黑夜,怎么会忘记黑夜的模样。
可知道有无比绚烂的白昼存在,所以,才会咬牙坚持下去吧。
可这种惯常的颓然,如同他的伤疤镌刻在周身,永远无法消退。
沈知昼放下白菊后起身,不自禁地望向天边。
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拉出一条白线滑过晴朗无云的天际,好像是有一把刀,把他的皮肤滑开。
有鲜血涌出,无休无止。
疼痛的,或许无法愈合。
他想,自己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死亡的方式多种多样,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也不少他——
突然,有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地牵住了他。
“……”
他垂眸。
她纤细的手指挠了挠他手心,小脸表情严肃,似嗔似怪,扬起尖俏的下巴,点了点在一旁已经准备开始祭奠仪式的许凌薇和戚腾,小声且严肃地责备他:
“你别发呆啦。”
他牵起唇角,温柔地笑了笑。
回捏住她的手。
这才看向墓碑上那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名字,那个再也醒不来的人。
想到死后连骨灰都没落到一捧的父亲知晓,想到妈妈,和未出生的妹妹知晚,想到了程嘉树。
他也终于能给他们个交代了。
-
离开墓园后很远,他与她走上林荫大道。
他拉住她手,她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
就像那年在海边漫步,她天真地问他木板下是否是海时那样,她这时依然是个问题无休无止的天真的小姑娘,扬起娇俏笑脸问:
“你今天去警局,就领了这一身衣服么?”
他步在林荫之下,有斑驳的光落在他脸庞。
暖融融的光尽数被揉碎了,全都落入了他眼底,他的笑容也愈发温柔,却也依然透着抹难以忽视的邪痞:
“你不喜欢?”
——怎么会。
她心底这样说,拽了拽他手,上前一步与他并肩,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呶着唇,假意说:
“不喜欢。”
“哦,那就是,喜欢我不穿——”
“沈知昼——”她脸红着打断,直跳脚,“你好坏啊!”
“我又没别的意思,”他笑了笑,转眸直视前方。再走不远,就是他们以前常去的海滩了。
他不由地扣紧她五指,加快了步伐。
猝不及防的加速,她步子小,差点儿就跟不上他,着急地低喊:“唉,你别这么快……我、我要跟不上了——”
他顾不上喘气,拉着她,一直朝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奔去,边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