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手指有些颤抖,推开门,小声回答:“小茗的父母上班的时候被车给撞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我得给他们送钱去。”
四个人于是只能一起上路。
医院是就近找的,医生看起来很年轻,但他的回答十分纯熟,让人怀疑他只是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其实行医多年,生死人、肉白骨,水平十分稳定。
“你们交钱了吗?”
“交了,他们多久能醒?”
“不一定,我们只管手术,醒不醒是病人的事情。”
“那肇事者呢?为什么没有看见肇事者?”
“当然是跑了,送来的是早班公车司机,听说肇事车辆是玛莎拉蒂。交警做完记录也走了,你太太的电话是我们从李复手机里翻到的。”
“病人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男性伤者现在不适合开颅,如果醒了,下半年会需要二次手术,你们的钱够吗?”
“够,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要求调看录像?”
“调看录像?那是交通部门的事情,我们只管手术,调不调看是他们的事情。”
“医院里有陪护吗?”
“那是要花钱的。”
“不要紧,只要负责就可以。”
“二十四小时工作并不存在,没有电影里那么好的事情。”
“我不爱看电影。”
医生忙极了,回答完陆行州的问题,身后便又有了新的手术。
他不能表现得过分匆忙,以免病人看见他便以为自己丢了半条性命;他也不能表现得过分松弛,毕竟每天都有病患家属坚信他们百忙之中渎了职。
就像赵源,他此刻坐在原地,手指交握,就开始咬牙切齿起来:“这医生什么东西。”
李文瀚脸色平静,他望着病房的玻璃,拍着他的后背:“医生就这么一些,可病人源源不断地有,哪个不是奔着活命来的。老李这事儿是人祸,但人跑了,其实就只剩下祸,医院能给动手术已经仁至义尽,互相体谅吧。”
陆行州坐在原地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缓慢起身,开始往外走去。
李文瀚见状,连忙抬头喊他:“老陆,你去哪里。”
陆行州举起手里的手机,低声回答:“找交通部门。”
李文瀚“啧”上一声,语气很是担忧:“你要是去找你小姑父?又想让你小姑装一次病?得了,你姑父那么大一官,也理不了这下头的琐碎事。”
陆行州的小姑陆宁一辈子没生过孩子,她年轻时是搞文学的,满脑子风花雪月的虚虚实实。
三十岁嫁了个二婚的男人,便是陆行州的这个小姑父。
陆宁早年为文学奉献青春,人到中年却开始追求起天伦的乐趣,常年盼着陆行州带个大家的姑娘回家,结婚生子,生两个,一个喊她姑奶,一个喊她大美女。
她在娘家被惯坏了脾气,面对穷人偏见很深。
在她眼里,不会说英语的就是流氓,公共场合有狐臭的就该拉去人道毁灭,不事稼穑的家伙天生高人一等。
陆行州想到这些事,果然停下了步子。
李文瀚于是看着身旁的沈妤,又开口问:“沈小姐,我记得你小叔的儿子在交通局,不如,你去问问?”
沈妤站在原地面露难色。
她自从生下沈黎,沈家便对她不闻不问。
本来她一个女人,也接不了沈家的担子,找个好点的男人,嫁得好了,两家互相帮衬着,才能算是好结果。
可她非但不积极上进找男人,还未婚生子,别说帮衬,只怕外面都差点要笑掉大牙。
所以平日里同辈里的,除了沈寒山,过年过节没有哪个会问上她一句。
陆行州看出她的犹豫,索性折返回来。
赵源这时却是说话了,语气已经不复刚才的气愤:“谁都不用去找。下午,我自己去交通局走一趟,晚上我要去南方走找我舅舅。老陆,今天的事谢谢你,垫付的那些钱我过些日子再还给你。”
陆行州站在原地,听见他的话,神情只是冷淡:“闭嘴吧你。”
一夜慌乱,沈妤守在赵素敏病床前终于打起盹来,等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发亮。
陆行州双手交握胸前,身体靠在墙边,望着窗外,神情冷淡,像是在想着事情。
沈妤睡眼惺忪,五官往里皱起,打哈欠有如小心咀嚼的仓鼠,等看见门边的陆行州,整个动作又蜷缩起来,眼中羞涩惊吓参半,像极了那天学校里的金鱼。
陆行州将右手放在鼻下,低头轻咳,试图掩饰眼中各种情绪,他说:“我送你回去休息,陪护很快就来。”
沈妤拿出手机,点头答应:“嗯,正好七点,我要送小黎和茗茗上学。”
陆行州挥了挥手,显得并不在意:“我可以开车载他们过去。”
沈妤起身,却是有些洋洋得意起来:“小茗不会上你的车的,她从不跟陌生人走。”
陆行州跟在她的身后,低声发问:“我是陌生人?”
沈妤这下越发得意了,回过头,笑靥如花:“当然,除了我和她爸爸妈妈,你们都是陌生人。”
陆行州站在原地,并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值得骄傲,但他看着沈妤的眼睛,却难得地觉得有趣。
沈妤被看得脸上发红,抿住嘴唇忍不住收回笑意,低头嘟囔两三句,继续往楼下走。
回到家中,沈黎李小茗已经被阿姨照顾着吃完早餐。
他们小跑上前,一人一边,抓住沈妤的胳膊,背上书包,上下抖动,全然一副充满朝气的模样。
陆行州站在电梯口,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沉声说到:“今天你们坐我的车过去。”
李小茗听见这话果然害怕起来,她手指紧紧抱住沈妤,磕磕巴巴地喊到:“阿、阿姨,我不去。”
沈妤于是笑着把她往上一提,整个人抱进怀里,柔声安慰起来:“阿姨和你一起去,不怕的。”
沈黎到底还是个孩子,看见沈妤抱住李小茗亲昵的样子,心里难免有些羡慕。
他将视线投向身边笔直站立的陆行州,等他与自己的视线相触,又微微皱起眉头,“哼”的一声,偏过了头去。
陆行州觉得孩子实在是一个难以琢磨的群体,这个昨天还因为坦克而痴迷自己的小家伙,今天却因为一个拥抱又对自己产生了抗拒。
他们昂首挺胸、气从中来,而且毫无道理。
陆行州将车子停在校外。
沈妤从车里下来,路过看门的大爷,一如往常,挥手问了声好。
大爷今年七十岁,眼睛依然明亮,打老远便看见她从陆行州的车上下来。
此时点点头,神情了然,目光犹如洞悉世间万物,掐指一琢磨,已经算出了谁穿的是大红色带花边的内裤。
沈妤有些害怕,她勾着脑袋推了推沈黎的书包,轻声嘱咐到:“妈妈先走了,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这几天茗茗会住在我们家,下午小姥姥过来接你们,不许乱走,不许乱吃小点心。”
沈黎郑重地点头,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沈女士,没有人比你儿子更加听话。”
沈妤于是笑得眼角弯弯勾起,一点声音入耳,就连那些吹动的发丝也多情。
陆行州站在两人身旁打看,双手插在身后,没有说话的意思。
张爱玲拿着点名册从学校里走过来,看见陆行州微微一怔,张嘴问到:“陆老师,你不是今天请了假?”
然后,对着沈妤小声开口:“咦,沈小姐,李小茗要转学了,你知道吗。”
沈妤原本微笑的脸一下惊在原地,把沈黎和李小茗推进学校,摇着头回答:“我没有听说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爱玲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声音有些不确定:“应该就是刚才的事。她的养父母听说昨天出了车祸,民政局那边突然说他们原来的收养手续不全,正好早上有一位从国外回来的先生,说是愿意把李小茗接过去收养,等会儿就要来办理转校手续了。”
沈妤听见这话,眼神立刻一紧,低头思考半刻,神情严肃地问:“那先生姓金?”
张爱玲有些惊讶,连忙点头答是:“沈小姐你认识?”
沈妤面露嫌恶,开口十分小心:“不,但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一个恋/童癖,他前几个月已经上小茗家里探过口风,张老师,那个男人心理有问题,小茗不可以跟他走。”
张爱玲平生沉浸文艺世界,沈妤的话对于她而言,简直有如天方夜谈。
她站在原地,连头发丝都透露起无措的情绪:“那怎么办?民政局那边已经说了,李小茗的收养来源不详,涉嫌人口买卖,要撤销…你看,就是那个男人,他就是金先生。”
沈妤顺着张爱玲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表情并没有一点畏惧。
她走过去,拦住男人的去路,语气十分坚定:“我劝你放弃收养小茗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