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萌有些诧异,她张嘴僵硬了一瞬,忍不住轻声答到:“哥,我当然记得妈妈,只是,刘阿姨从小将我养大,我觉得,她也并不是一个坏人。”
林潼死的时候陆萌还小,少不经事的年纪,或许连记忆也没有。
陆与风那时人在部队,连夜赶来,后事倒是并不仓促。
只是那些亲生母亲满身鲜血、眼神绝望的画面,这么多年来,似乎只有陆行州一个人记得。
陆行州也并不觉得委屈,他怀揣少年最隐秘的压抑,一个人走上一条很远的路,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最后,成为一个不需要倾诉的人。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
他无法将对于母亲的惦念分享给少不经事的妹妹,他们相差太远,不仅仅是年纪,还有内心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
除去血缘上的亲昵,他们其实更像是陌生人。
陆行州坐在原地,嘴角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神开始变得阴沉而凉薄:“刘阿姨的确不是一个坏人。或许在你的脑子里,这样一个为了爱情破坏别人家庭,因为生不了孩子对原配女儿视如己出的女人,甚至算得上仁慈。但是陆萌,对于我而言,她永远是一个恶心的人。”
“啪!”
陆与风的拐杖不知何时沉声打在了陆行州的背上。
这位“老虎”的头发已经大多白了,眼下有一片乌青,身体不由自主的往下佝偻着,声音却依旧充满压迫:“如果你来就是为说这些话,那就滚吧。”
陆行州站起身来,他的个头已经比陆与风高出许多。
笔直如松的身形,趁得陆与风此时的消瘦越发落魄,他们是这世上血缘最亲近的人,他们是父子,他们也是相隔最远的人。
陆行州看着眼前陆与风日薄西山的模样,张开的嘴又重新闭上,他深吸一口气,点头回答:“那既然父亲开口了,我还是离开比较好,陆首长,祝您生日快乐。”
陆萌焦急地站起来,大声喊他的名字。
陆行州没有停下。
他低头关上陆家的大门,像是也关上了自己心中一些不为人知的期许。
他坐进车里,摸索出一根细长的烟,这是林又夕很早之前送给他的。
这家伙是个老烟枪,总喜欢就着手里的烟讲一两个故事,他说,这样故事才会显得不那么漫长,毒气进了肺里,大家都埋头狂奔在咽气的路上。
陆行州将车子开出几公里,看着山下一片灯火辉煌,突然停下了车子。
他的心中似乎有气,他应该是有气的。
他的父亲要死了,而他的母亲已经早早离开。
他没有家人,没有孩子,送别了他们,他又要继续奔向下一个旅程,他们也没有舍不得他,他们各自有着自己深爱的人。
但这是他的父与母,是给予了他生命的人。
他们是隔在陆行州与死亡之间的一扇帘子,他们在,人生尚有来处。而他们去,人生便只剩归途。(1)
陆行州过早地掀开了这一扇帘子,于是他的世界太过分明,看见了来处,也预见了未来。
他清醒地悲悯,也冷漠地同情着。
远处突然冲上天的烟花很漂亮,或许是哪家有了喜事。
陆行州闭上眼睛,脑中还留着刚才眼里的一片万家灯火,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甚至不知为何,他竟然还记得这个号码。
天空中此刻又一次响起了烟花爆炸的声音,陆行州睁开眼来,沉默一瞬,在那头手机传来的空号提示音中,“嗯”上一声,轻声喊了一句:“妈。”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这两天忙,明天依然晚上更新,字数比较多,算是补偿下这两天可怜巴巴的你们。另外注释一下:(1)出自贾平凹《写给母亲》。
第18章沈小姐,相信我,嗯?
电话那头当然没有回应。
陆行州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决定将手机重新关上。
对面城市上空的烟花已经停了,剩下一点光晕里的烟,漂浮在夜色里,撩人而缠绵。
李文瀚的电话打过来,手机震得咯噔作响,陆行州沉默地看着屏幕,没有接起。
他不是柔情似水的女人,不需要那些好友绞尽脑汁的温柔寒暄。
作为一个男人,他享受此刻独处的宁静。
李文瀚向来是不害怕嘈杂的人。
他少时喜欢听姑娘们说话,他说自己被兰兰的声音吸引,觉得那动静有如佛门晨钟,抑扬顿挫,婉转动听,他聆音察理,顿觉自己获得了俗世半刻宁静。
后来,他不再听兰兰说话,他开始与红红、盈盈深入浅出,再见时,她们已经纷纷离去,李文瀚那时穿着大裤衩,手间冒烟,两眉轻敛,望向陆行州的眼睛,脸上神情复杂,仿佛在说“这他妈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所以现在陆行州想,如今的李文瀚大概是不会对陆萌的“佛门晨钟”沉醉入迷了,或许就算陆萌敲锣打鼓在他面前唱起他最爱的《刀马旦》,他大概也只会牛嚼牡丹,不仅不觉得动听,还会认为那动静有如魔音穿耳,恨不得找个耳塞阻挡了去。
男人善变,就像他们对一切既定的“倾诉”总是避之不及。
林又夕是从不会向姑娘们倾诉的薄情人。
他大多数时候喜欢翘着二郎腿雾里看花,他与她们上床,但他并不可渴望触摸她们内心,他说,世间饮食男女,操浅言深乃是大忌。
所以他告诉陆行州,女人是过于奇特的生物,你千万不要试图理解她们,因为她们总有讲不完的新鲜话想与你分享,上至人生得失,下至吃喝拉撒睡,无一不谈,无一不亲,这让她们觉得自己拥有了切肤之爱,并且身心愉悦,可事实上,男人未必想听,我们这么忙,为什么要屈从她们的矫情,我爱她娇艳的外表,她却为什么一定要抽丝剥茧,让我去看她斑驳的底里?而我喜欢抽烟,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死得不够彻底,而是我肺里的细胞正他妈无比渴望尼古丁的亲近。女人总说我们不要脸,好吧去掉这个“们”,可她们自己的脸却又为什么画了一层又一层?
陆行州回答不上来,他一向回答不了女人的问题。
所以他收拾好情绪,终于重新发动车子下了山,在进入市区之后,他的心绪渐宽,看着身边滚滚车流,最后,连唯一的一点遗憾也消失不见。
陆行州算不上喜欢城市,这与他的性格有关。
但此时城市里的人潮涌动却让他倍感亲切,不论这热闹属于谁,它总归是一份慰藉,就像卢梭那个性变态,疯言疯语了半辈子,有时也会撕破两句人性的真理,他说,人是邪恶的生物,因为我们都需要活在社会里。
李文瀚的电话在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偃旗息鼓。
陆行州仍然在路上一点点挪动,路过沈妤的小区时,他突然减缓了车速,思考一瞬,将方向盘往左打紧,就那样径直开了过去。
他在街边稀少的车位停下,从车上下来。
面前的奶茶店像是刚刚开张的,起初这里做的是卤菜,门口常年挂一硕大的猪头,上写一句“欢迎社会各界人士前来指导工作”,仿佛每一个来客都是充满智慧,内心正直,工作能力突出的猪头领导。
此刻,那卤菜店里的肉香已经被奶茶的人工香精代替,伴随着热气漂泊在路上,甜腻过人,有如陆行州面前那一对互相依偎的情侣。
小情侣看上去年纪还很轻,身上穿的是十二中的校服,男生一米七几的个子,头大如斗,气质十分高尚,女生虽然胸部发育不良,但额角几粒青春痘正盛,十分嚣张地告诉旁人,她仍然还有波涛汹涌的机会。
小姑娘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她靠在身边男友的身上,低声问到:“明天考试成绩出来,如果我没有进前十,你会不会不爱我了?”
男孩儿摇头回答:“不要胡思乱想,我爱的从来就不是你的成绩。”
女孩儿于是又问:“那你爱的是什么,难道只是我的驱壳?”
男孩儿沉默数秒,接过递出来的奶茶,低头亲在她额头青春痘的上,神情无比坚定:“当然不是!我爱的是你的灵魂!”
陆行州站在原地,两眼发昏,他皱眉目送他们离开。
窗口接待的小姑娘神情羞涩,低头整理完自己的帽子,忍不住小声发问:“这位先生,请问,您需要买些什么?”
陆行州终于回过头来,思考一瞬,看着她问:“皮肤白脖子长的女人喝什么?”
姑娘双眼微睁,站在原地哑口无声。
陆行州于是又问:“生过孩子的喝什么?”
小姑娘双手颤抖,开始头昏脑涨,她今天第一天上班,业务水平还不够娴熟,首次遇见陆行州这样的病患,难免有些手足无措,所以她小心试探:“那就来一杯原味和一杯枸杞红茶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