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又夕平日里花言巧语惯了,此时在叶姝面前却显得沉默又寡言。
沈黎像是也看出了他的不一样,偷偷抓住沈妤的胳膊,轻声发问:“妈妈,为什么林老师在那个姐姐面前感觉有些害怕?”
沈妤低头思考,蹲下身来,小声告诉他:“那不是害怕,那是一种不安,在面对自己爱的人的时候,我们经常会有那样的情绪,你以后长大了或许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沈黎还太小,但他拒绝承认自己是个孩子。
所以直到叶姝转身离开,沈黎心中依然愤愤不平。
他无比坚定地认为叶姝一定身怀某种绝技,或是一到夜晚便化身成为害人的蜘蛛精,祸害一方百姓。
而自己年纪尚小,等再长大一些,才能成为为民除害的大英雄。
陆行州早年见过赵源为爱痴迷的模样,所以对于林又夕此刻的消沉情绪他心中很是体谅。
在沈妤家中吃过了晚饭,陆行州驱车送他离开。
两人路过早时喝过一回的酒吧,林又夕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坐坐。”
酒吧是不允许悲伤的地方,在这里,人们的坐坐当然并不会真的就只是坐坐。
但林又夕此刻没有与年轻姑娘们深入浅出的兴趣,他的老二似乎在某一个感性的瞬间大彻大悟立地成了佛。
也或许,他需要用一个禁欲的夜晚来怀念他曾经的纯真。
就像他自己说的,人活着没脸没皮,总得劝自己还剩下点儿年少单纯的惦记。
所以喝酒,从酒吧里出来,林又夕脑中带了三分醉意。
他眼中的人影成双成对,就连路边的野狗胯/下都是两根老二。
他忍不下去,他觉得这是挑衅。
于是走向一旁的胡同口,扒开那里围在一起的男人,低声开口道:“放开。”
沈黎看见林又夕的脸,不禁用力挣开身上男人的桎梏,大声喊到:“林老师救我们!他们是拐孩子的坏人!”
林又夕不知沈黎是怎么偷偷躲在车子后备箱跟过来的,他也不知道他跟身边那个小丫头的关系,但人民教师的觉悟让他站直了身体,打出一个酒嗝,试图将声音摆放的足够平稳:“别怕,老师在呢。”
陆行州结完账从店里出来,听见沈黎的声音,双眉深深皱起,他快步向前,扶起一旁摔在地上的林又夕,目光深沉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打头的男人看着有些来头,这样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脖子上纹着两颗看不出名堂的字。即便不是最能打的家伙,也得是最有特色的神经病。
这位有特色的神经病兴许是横行霸道惯了,看见陆行州西装革履、脸戴眼镜的模样,脸上露出一点渗人的笑意,张嘴将烟随便吐在地上,迈出脚尖在上面细细碾压,伸手拍着陆行州的脸,低声感叹:“啧啧,这模样倒是挺俊,不过,看年纪也不是小年轻了,怎么出门在外还不知道少管闲事的道理。”
陆行州没有回答,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只是突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臂,然后放在手里猛地收紧。
男人原本肆意的脸一瞬间皱成一团,还未做出反应便撕心裂肺大喊起来。
他周围几个兄弟见状立即抬拳向陆行州与林又夕身上招呼。
陆行州没有喝酒,意识清醒,动作果决而狠厉。
林又夕却是喊叫得大声极了,他这一晚上没能发出来的愁苦似乎借着这些男人的挑衅,一下冲破平静的表皮,整个爆发了出来。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几个男人,喉咙发干,蹲下身压向一个矮个儿的身体,抓着他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问他:“你牛逼什么,来,告诉我,你们到底在牛逼什么?”
矮个儿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被林又夕压住依然露出不服输的表情,回过头来,狠声回答:“靠别人的拳头耍威风,算什么男人,臭傻逼。”
林又夕蹲在原地整个人一愣,他喝下去的酒像是在这一刻成为了恶心至极的东西,往上翻涌,苦得他两眼发憷。
可他没法反驳,他只能一点点地抡起胳膊,“咚”的一声,将人打晕了过去。
林又夕是经不起激的,所以他也的确不算个男人。
他是一个懦夫。
他的父亲是被人叫做社会残渣的垃圾,他的好友喜欢偷看女人洗澡,他比他们要好上不少,可他趴在自己心爱的姑娘茜窗下思绪万千,却连告诉她名字的勇气也没有。
零二年叶姝的父亲畏罪自杀,她跟随母亲离开犁园,林又夕第一次与她说了话。
他那时蹲在叶姝曾经重门深锁的院子外头,目光显得深重。
叶姝从屋里出来,形单影只,手里怀抱一个木盒,看见路旁的林又夕,只是轻轻点头。
林又夕将鼻子里呼之欲出的鼻涕猛地吸回嘴里,他浑身发抖,走过去沉声发问:“你还好吗。”
叶姝抿了抿嘴唇,她眼下有微微的青色,抬头笑着回答:“我还好。谢谢你。”
说完,她又从自己身上掏出一根手绢,轻声说话:“擦擦鼻子吧。”
林又夕接过手绢,感觉上面带着些她固有的香气。
他走路的脚步很轻,行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路上只有鼻子里偶尔发出些许突兀不雅的声音。
叶姝却并不显得介意,她也没有说话,只是间或看他一眼。
林又夕那时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她,比如盒子里是什么?你的奶奶现在怎么样了?你今后该怎么办?要到哪里去?
但最后他一句也没有问出来,他没有立场。
对于一个你喜欢的人,你总会有太多疑问,但并不是每一个你都有资格得到答案。你只能卑微的希望她好。
他们在临近大门的操场前分开两头。
叶姝抱着手里的盒子走向停在门口的红旗,林又夕哑着嗓子喊她:“你现在住在哪里,你的手绢等我洗好了送去给你。”
叶姝回头对他笑着摇摇头:“不要放在心上,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又夕望着她没有声音的步子越走越远,然后俯身坐进车子,留下路边暗淡的一片光。他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她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从车窗里对他招了招手,终于离开。
林又夕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在读卡佛最后的《哑巴》。
他可以省略所有的一切,却留下一个既定的开头与结局,他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好似什么都知道,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每一遍都是轻描淡写,每一遍都刻骨。
时间久远,林又夕的记忆已经不太深刻,比如叶姝的笑脸,比如那天红旗的尾气打在他脸上的感觉,满目疮痍,肆意蔓延,就像课上老师的唾沫,他父亲饭后神清气爽的一个屁,或是学校大礼堂里校领导源源不断的政治话语。
他永远没有喜欢它们的理由,但他无法站在它的面前趾高气扬,大声指责。
他是社会垃圾的儿子,他怎么可以拥有完美的爱情。
再一次见面,是叶姝母亲的葬礼。
林又夕终于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他去到她的家里。
老太太从屋里出来,坐在轮椅上,腿上摆了好些小孩玩的橡胶玩具,瞧见他的模样笑得格外开心,对着他喊:“小丘来看我们家姝姝了啊。”
林又夕站在原地,不知该回答她我不是小丘,还是问她小丘跟叶姝是个什么关系。
叶姝显然也没有听见他内心的疑惑,走过去蹲在老太太身边,把她身上掉下来的薄毯收齐整理好,摸着她的手说:“对,他就是过来看看,等下就要走的,工作忙”。
老太太听了叶姝的话使劲点点头,念叨着工作重要,又跟他招了招手。
林又夕于是走过去像叶姝一样蹲下。
老太太看着他,咧嘴一笑,门牙空着,说话还有点漏风:“小丘这孩儿看着越来越俊了”。
这话听在谁的耳朵里,都会觉得舒服。
林又夕于是也不再纠结于小丘的问题,转而陪老太太轻声说起话来。
老太太心满意足,最后打了个呵欠,终于被叶姝推回了屋里。
叶姝从房间里出来,笑着答谢:“谢谢你,我奶奶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
林又夕没说话,他只是问她:“你以后会为了你家老太太留在国内吗,我知道,你太优秀了。”
叶姝低下身子,收拾老太太掉下的玩具,回答得漫不经心:“我是她唯一的孙女呀。”
“叶姝。”
林又夕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喊到。
叶姝于是抬头看他,怀里还抱着老太太的那些个橡胶玩具,目光平静而远:“怎么了。”
“你没必要什么事儿都自己扛着,我也在,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