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
嫂子见他走出来,掩上了门,连忙低声问道。
“睡了,你帮我盯着点,我出去买包烟。”
“行,你去吧!这里我守着。”
等到何大海掩上了门,余香却再次睁开了眼睛。她静静地盯着蓝色的天花板,不觉地流出了眼泪。何大海应该知道了她上次流产的事情,这回她子宫受伤,说什么都瞒不下去的。尽管手术修复了她的子宫,但她自个的身体,自个知道。原本子宫因为流产就已经留下了病根,这回彻底伤到了根本,要想再带上孩子就难了。
何大海在她面前,只字不提孩子的事情,是不想让她担心。他越是这般大度,她的心里便越是觉得愧疚于他。老何家,从老扛把子上一辈起,便是几代单传,到了何大海这一代,政策好了,而她的肚子却不争气了。
她把自个的脑袋捂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不敢弄出一丝的响动,她生怕引起他的担心。
病房里,余香发出的轻微抽泣声,并没有逃过嫂子的耳朵。她是过来人,余香一直努力在压制着自个的情绪。她对余香的遭遇,无法帮忙,只能暗自为她惋惜。“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她守在病房外,寸步不离。她担心何大海突然回来,撞破余香的心思,到那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从病房走到医院外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自个点燃一支之后,何大海犹豫了片刻,还是咬牙打通了姚婷的电话。
接起何大海的电话,姚婷心里砰砰直跳。良久,话筒里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但他始终没有开口。
瞬间,这个敏感的女子读懂了他的犹豫和心声。她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泛红了眼圈,啪啪地流下了眼泪。
通过手中的电话,秋风吹刮着他浑厚的呼吸,声声吹打在她白皙的脸上,等到滚烫的泪水落下,在地面上砸翻了一片落叶。她才抹了一把眼泪,悲戚而又决绝地说道,你放心,我给你保证过,我绝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会等着你。哪怕此生没有一丝的希望,我也会等下去。
挂断电话,何大海举着手机,薄薄的手机有着千钧重担,压得他气喘吁吁。姚婷的话他不敢不信,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寄希望于相信她说的话是心口一致的。
姚婷再次走在滨江路上,来时的那种沾沾自喜,悄然再次变回了她读书时候的那种郁结不散的无助。这座伴随着她成长的城市,又回到了过去,成了她不堪回首的悲苦之地。
她不忍再看一眼,也不想再多待一会儿。她叫来了专车,毅然决然地把孤独的背影和哭泣的泪水留在了这条总也走不完,看不透的路上
第一百五十二章 老中医的遗书
姚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老中医幺爷失落地放下手中的老年机,望着空荡荡的房子,默不作声。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空荡荡的偌大房子,犹如他那被掏空了的心。他停下手中的碾子,被碾碎了的药材,依然如他年轻时候采摘的药材一般的药香扑鼻,但他从指缝中滤过的药梗却是如此的苦涩难当。
他不怕死,人生来注定了都要走上这条归途。尘归尘,土归土,90多年来的风雨走过,跌落尘沙的终将还是那么一捧黄土。他不怕死,但他和大多数老年人一样害怕寂寞,害怕黑夜里的孤苦。他辛劳了一辈子,操碎了心,千辛万苦地留存下这个家,到了最后,却是剩下他空唠唠的一个人和妻子木然不语的灵牌。
其实他的内心很是羡慕妻子,至少她能干净利落地走在他的前面,至少她走的时候,还有爱着她、守着她的他。挥手离别的刹那,至少她还能看到他紧紧抓住的双手,看到他悲戚的目光中满满地装着她。
隔着古朴的大门,望着村外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越发觉得日子不再,越发觉得身体不是自个的了,他越发觉得这个村子与他距离越来越远。儿女都成了远方的大雁,穿破了天际,也看不到他们翱翔的背影,这个让他心心欠欠的小山村,也注定了不再属于他,他们的未来也不会再有他。乡里乡亲里的同年,绝大多数都已经埋进了黄土,成了一具枯槁,只有他还像一棵草一样的活着。但很快,他这颗倔强的小草,也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秋天已经来了,叶子也黄了,茎秆也不自觉地佝偻地弯起了腰杆,花白的头颅就像成熟的草籽,也快要垂到了泥土里。老话说得好,三九四九,冻死老狗。他隐隐地觉得自己过不完这个冬天了。
良久,他回到那张老旧的书桌上,掏出笔墨来。他暗暗地告诉自己,是时候该写下遗书了。
铺开纸张,手中的笔却重过千钧,这是他人生中最难的时候。
他咬牙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意味着他在默默地告别过去,意味着这是他与这个世界,他与那群孩子,与这个家,与这个山村在作最后的诀别。他写了一遍,又撕碎了一大坨,字里行间里,他总感觉的还有许多未尽的事项没有交代清楚。
等他写好遗书,桌子摆满了撕碎了的纸团,这比他这一生开废了药方子堆起来还要多。他把这座老房子,留给了他最不放心的外孙女姚婷,这个孩子从小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他要把这个地方留下来,作为她人生的念想。其实,与其说是姚婷的念想,还不如说是他的念想。
他觉得如果他死了,将来在这座房子里,至少还能让她看到他的影子,也能留住他即将消亡的灵魂。老话说,人一旦死了,死去的时候,就会把自个去过的地方的足印挨着去重新找回来了。他希望看到,他去找回足印的时候,至少有一个他最爱的孙女还守在这个家里,给他照亮回家的长明灯。
姚婷不愁吃穿,也不愁钱。他把自个的积蓄都留给了大女儿,而把妻子的嫁妆和镇上的药铺子、其他的房产都留给了他的儿子们。这是他们母亲,临终时候的交代,他得细细地把这些事情办好。
如果他办不好这些事情,那个已经到了地下去等了自己多年的妻子,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他可不想到了地下去,还得不到安宁。
他把祖传的药方子,挑出了几个临床的方子和他多年行医的笔记也留给了他的儿子们,而把养生的方子都留给了何大海。这些年,他发觉自个越来越喜欢这小子,这小子骨子里流着跟他一样的骨气和血脉。
他的蜕变,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惊喜。他得让他看到,即便自个死了,幺爷还是在默默地支持他。这小子已经长成了大树,他不担心他将来能长多高,而是担心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愿他能挺得过去。即使折断了筋骨,也还能重新站起来。
他对何大海唯一的请求,也是他难以启齿的为难之处。他这一生追求天道人和,向善积德,但身体发肤受之与父母,他不愿意他将来被送去火化,他希望他能原原本本地与妻子葬在一起。他占的地,自个早就选好了,占的都是自家的草山,地方也不大就一巴掌大。不立碑,也不刻铭,更不垒坟,就简简单单的用口柏木棺材将自个挨着妻子埋进去就成。实在不行,与妻子合在一口棺材里也行。
写好遗书之后,他径直让姜小丫给他叫了一辆车,到县里公证处进行了公正。回到家里,他便把这封一式三份的遗书给拱在了香火上。
做完这一切,他松了一口气,庚即又去找了何老六,让他帮忙找一个老木匠,他得自个先给自个打一副棺材。
何老六一口便应承下来。他懂得老规矩,老爷子的事情他不敢假手于人,而是自个到自家的草山上挑选了一棵抱大粗的老柏树,与林业站的人打了招呼之后,选了一个良辰吉时,带着一匹红布,将老柏树包裹起来,敬了香钱,方才砍倒拖回去。连夜破开了树皮,晾晒了几天之后,才摆好家伙什,定好墨线,一斧头一刨子地进行刨制。等到做好棺材,幺爷自个拿起漆来,一遍一遍地细细刷上黑漆。棺材完全做好之后,敬香祭祖,放了鞭炮,放进自个的衣钵,方才抬进堂屋,放在了屋里的右边。
余香在市医院又住了一个多月的院。
没等到她出院,市里组织的整治风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落了一大批平素里趾高气扬的尘埃。那群胆大包天,狗急跳墙的黑手,也没能逃脱法律的严惩。
等到林虹亲自把事情来龙去脉讲给她听,她却没有一丝的惊喜和感动,反而心里沉甸甸的。林虹肩上的担子很重,将来这样的事情还少不了。她不过是恰逢其会,受到了波及和牵连。而她呢,在市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清楚地知道,她这个老师是外柔内刚,要说她和何大海是一根筋的主,其实与她比起来,他们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她苦笑地朝着林虹笑了笑,老师,让你操心了。
林虹摆了摆手道,你这是代我受累,我累点没啥,苦的却是你。老师心里很过意不去啊!
“你是的老师,也是我引路人。我相信你!”
林虹感动地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这段时间,她的心口上始终悬着一口堰塞湖,堵得慌。她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相反她是个很感性的小女人。在外人看来,她大权在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似很风光。但只有她和余香才知道,越是到她这种位置,越是不好过。她甚至后悔过,她不该来趟这趟浑水,她依然做她的学问,那该多好。但组织上既然这么安排了,自有他们的道理。她也从来不是遇到困难,就打退堂鼓的人。相反,越是困难,她越想要去克服。路是人走出来的,既然男人们能够闯出来,她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