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左脸挤在窗框上,看到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大声哭泣,在她的旁边有个赤身果体,死相恐怖的年轻女孩儿尸体,她们周围围了一圈神色复杂的难民们。
而在这群难民中,有个穿着西装革履,带着金丝框圆眼镜的洋人,正手拿着一顶圆帽,神情颇为遗憾的跟那个哭喊的妇女说着什么。
他头上没有头发,光溜溜的一片,但长相颇为英俊,脸上留了德国人最爱留的八字胡,安抚好那个妇女后,他便叫来几个人,把那小姑娘的尸体抬到后院去埋葬。他自己则开着自己的老爷车,匆匆忙忙的出去了。
“爱得培先生这是去找汉森、麦考伦、魏特琳女士……他们去了。”另一个被日军刺刀刺瞎一只眼睛,用纱布蒙住受伤部队的中年士兵,蹲在池槿秋旁的另一扇窗户,跟大家解释:“爱得培先生每次遇到这种让人伤心的事情,都会叫上其他洋大人一起去跟小鬼子交涉。但是安全区太大了,有25个庇佑所,这种事情每天每时都在发生,爱得培先生管不过来啊!”
池槿秋恍然,拉贝和其他安全区创始人说到底都只是普通人,却要管理近25万难民,还要不断和把他们的话当耳边风的残暴日军周旋,这其中的难度,她光想想都觉得心累。
不过既然她和二哥被幸运的藏在了拉贝的院子里,这就比其他难民所要安全的许多。
今天已经是日军完全占领南京的第三天,根据她所看得历史书,今天日本会大规模的劝降和枪毙搜索到的中国士兵。二哥暂时安全,但余从濂音讯全无,她想在日军搜索到他之前,找到他。
自从日军完全占城后,南京市民大半都住进了难民区寻求庇佑,但不乏有人舍不得自己的家,或者其他原因,依旧留在安全区外。
余从濂来南京是来护卫他的首长的,虽然不知道他是否把他首长送出了南京城,但池槿秋可以肯定,军区医院绝对被日军占领了。而余从濂,一定在南京城里,到处寻找她的下落。
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池槿秋觉得,他在25个安全区里逐渐寻找她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她决定将养两天,先把伤稍微养好点,原地等他两天再说。如果两天后他还没来,到时候就换她去找他了。
早上发生的悲剧,致使整个西门拉贝后院的600多个难民们气氛低迷。不过再怎么低迷,日子总算要过的。
拉贝走后,负责给难民做食物的,是拉贝的三十个雇佣和职员员工。他们把做的黑漆漆的巴掌大馒头,沿着后院到处铺满了卧单席子,或站在屋檐走廊下,垂头丧气,衣衫褴褛,沉默不语的难民,一一分发一个馒头,半勺稀粥。
装稀粥的容器都是难民自备的,碗、杯、盆、锅……甚至尿壶,各种容器应有尽有。如果实在没有容器接粥,大家就和附近的人商议,轮流用个碗什么的。
大家同是落难同胞,这个时候也没有嫌弃对方脏的道理,因为大家都好几天没洗漱过了。
自从日军占领南京城,并且在第二天将次序稳固后,日兵就整天在占据南京主城十分之一面积的25个难民收留所里,不断搜索、屠杀、抢劫,霸女、燃烧建筑。
可以说,在南京被日军占领期间,日军大部分的罢女案,都是发生在难民区里。因为女人都逃难聚集在了这里,难民区还有个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里面收容了大量的女子和学生,日本兵霸女案,几乎随时都在发生,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有这样一个并不安全的‘安全区’所在,这些难民根本没那个胆子勇气出去找水。
于是难民所严重缺水,全靠拉贝这三十个佣人职员,冒着生命危险,去一里地外的一家老旧院子里的古井里打水回来。
这会儿看见食物,难民们麻木迷茫的表情都活了起来,到处都是稀里哗啦的吃粥、啃馒头的声音。夹杂着不少孩子饥饿得哇哇叫的哭声,以及当父母的,苦苦哀求职员们多施舍点,多舀半勺子稀粥给孩子们吃的哀求声。
但那群职员,无论他们怎么哀求,都不肯多给一点。
其中一个四十多岁,拉贝不在,由他代管难民们,人称孟秘书的中年男人,手持滴着稀汤的勺子,对那些父母道:“爱得培先生心善,这才收容了你们这么多的难民住在他家里,庇护你们不被日军绞杀。你们要感恩戴德,不能得寸进尺!他一个人,每天要去很多的地方筹集钱买粮,买卖药品,处理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已经够累了,晚上经常腰酸背痛的睡不实,身体精神状况也越来越差。整个安全区有那么多的难民,今天要是给你们多添半勺粥,明天大家就得少吃半勺,拉贝先生又得多跑几趟,到处求人费尽力气买粮食。在这节骨眼上,你们就别给爱得陪先生增添负担了!”
他说完这话,就拎着装稀粥的木桶离开,留下一脸无奈叹息的父母,以及饿得嗷嗷哭叫的孩子。
但作为住在类似于VIP阁楼的伤员,池槿秋十人,一人多分到了半勺稀粥。
那个长得有些富态的孟秘书对他们说:“不要圣母心泛滥,把你们的吃食拿给下面的那群难民吃。爱得培先生是出于仁德道义,和冒着被日军搜索出你们的危险,这才接收了你们这群伤员住在这里。你们要识好歹,不要因为一时心善,引来不必要的暴动,给爱得陪先生增加麻烦。你们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没事不要乱跑!”
说完,他又从怀里掏出一盒药和一卷绷带给池槿秋几人,“这是爱得培先生昨天晚上在鼓楼医院,好不容易拿来的消炎药,你们自己上药,如果发现伤口恶化化脓就跟我们说。我们上报爱得培先生,到时候叫威尔逊医生过来给你们医治。”
威尔逊医生是美国人,是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分会唯一的外科医生。自从国际安全成立伊始,他便一直在鼓楼医院和难民所来回奔波,给难民们医治疾病。
但出于日军方面紧盯他行踪的态度,为避免给自身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不得不向日军保证,他只给平民治疗,不会医治中国军人,这才得以自保。
不过就算这样,威尔逊每次外出医治都被日军跟踪管控。这次给池槿秋几人开刀取弹,都是看在拉贝恳求的面子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来到拉贝这里给他们做得手术。至于术后的复原和伤口问题,基本就靠他们自己听天由命了。
池槿秋一听孟秘书提起威尔逊医生,心中忽得一动,压低声音向她询问,“鼓楼医院是否还有个美国外科医生叫查理斯?”
“没有。”孟秘书想了想,很肯定的摇头,“鼓楼医院的外科医生有好几个,但美国人医生,只有威尔逊医生。”
瞧见她一脸失望,孟秘书又补充,“你如果要找你的美国朋友,可以去美国大使馆那里找找,也许能找到。”
“谢谢。”池槿秋目送他离开,回头对上池二少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不由脸上一红,讪讪的跟他解释:“我就想找到查理斯,顺便问问余.......军区医院的情况。真是奇怪了,查理斯明明是外科医生,怎么没去鼓楼报道,混口饭吃?难道他还在军区医院里?”
“哼!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哥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还想着那个野男人!”池二少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翘着兰花指,gay里gay气的用久违的戏曲腔调指着她唱;“咿呀呀~尔等妖孽老实在此!若敢逃出吾佛五指山,看哥怎样收拾你~~。”
池槿秋嘴角抽了抽,到底没敢到处乱跑,实在她身子本就没康复,右肩下的肋骨又重了枪,虽然把弹取出来,但一动就钻心的疼。只能先将养几天,等等再说。
上午的时光,在外面难民嘈杂的孩子哭闹声中,很快就过去了。
中午照旧是馒头稀饭,池槿秋吃过后没事做,和二哥玩了会猜拳游戏,实在闲着无聊哈欠连连,正准备睡个午觉的时候,忽然听见拉贝的前院铁门前传来框框的敲门声,伴随着几句半生不熟的中文:“开闷!见茶!”
“日本兵来了!”后院的难民们听见那敲门声,纷纷惊恐的喊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爱得培先生不在!这群畜/生又要做坏事了!”
有新进来的年轻姑娘开始四处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难民们更是瑟瑟发抖,让闻声出来的职员们不要过去开门。
可门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日军叫开门的声音已经渐渐变得不耐烦,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
孟秘书见势不妙,一边嘱咐一个瘦小的职员,把阁楼上的伤员转移去阁楼背面,放粮食的灶房下十几米地窖里,一边高喊着来了,慢吞吞的走过去,给那些敲门的日军开门。
“八嘎!开门满!死啦死啦地!”在开门的瞬间,一个手持日本战刀,看起来官衔不低的日本军官,抬着戴了雪白手套的手,啪的一下,狠扇孟秘书一个耳光。
在孟秘书被扇得头晕目眩的时候,他手掌往前弯了弯,身后跟着一个小队,近五十号日兵哗啦啦的走进来。
这个时候的日兵,在占领南京城第三天后,都会说:“开门!不许动!滚出来!粮食!汽油!花姑娘!”因为他们在这三天里,已经把这几个中文词重复了上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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