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酒店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吹过来的风让人止不住发抖,即使任惟伊已披了黑色羊毛大衣,但仍然没太大帮助,因为她里面穿得太单薄了。
任惟伊打车过去,下车的时候碰到了几位下属,於是便一起前往宴会厅。
他们来到的时候快七点,宴会七点半开始,所以现场已经有不少人到了。除了公司的员工外,还邀请了贵宾,不过他们自然没那么早到,跟大老板差不多时间点才会出现的。
他们拿了一杯香槟,吃了点小吃。现场已开始人头湧湧,黑压压的一片,不少人聚在了台的附近聊天,后面是放食物的地方,任惟伊站了在后面的位置,不打算站在前面和大家人挤人。
七点半,灯光便渐渐暗了下来,偌大的宴会厅已不知不觉聚满了人。司仪是外面请来的,炒热气氛很在行,而且也看得出来事前也做了不少準备功夫,介绍起来毫不费力。
大老板上台了,拿起了麦克风,讲了一段话。任惟伊只见过他一次而已,他平时不怎么出现在公司,或者应该说,她早早上班,他应该还留在家;她加班以后才走,他也早就走了。所以只见过他一次也是正常的。
她看了一眼,林老板穿得一身西装,略微有些中年发福,当然也是正常,毕竟他已经到了享福的阶段了。
他在说着甚么,任惟伊无心装载,莉莉跟在任惟伊的身边,跟她讲了几句,两人又回头拿了一点小吃。
「惟伊姐,你今天这身好美。」莉莉在旁边拍著马屁。她长得比较娇小,圆圆的脸蛋,粉红粉红的很可爱。今天穿上了娃娃领的连衣裙,很适合她的风格。
「你也很可爱。」任惟伊笑着说。平常她在办公室里要求高,有些下属见到她就自动往后退,只有莉莉,老是跟在她后面,她说她有一天也想成为像自己那样的女强人。
可是任惟伊觉得有点可笑,这女强人不好当,得牺牲很多放弃很多,不知道莉莉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做好这种觉悟。可是看着她一脸单纯的仰慕眼神,任惟伊便在心里有了清晰的答案。
「我今天特別高兴,公司不知不觉已到了三十年了,想当初我甚么都没有,就凭著两手创立华海。不过华海今天能有这样的规模,绝对不是因为单单我一个人。华海因为有大家这么优秀的人才,才能发展得这么好。今天三十周年,对我来说意义是特別重大的。」大老板在台上讲话,任惟伊和莉莉站在后面,看不清楚他的人,周围的声音也多,所以老板的话也只能听到大略。
「这个决定不容易,不过我想了很久了,我也觉得是时候了。我决定要从公司退下来,而我的两个儿子会接我的棒,期望大家以后可以好好辅助他们,让公司变得更好。我今天特別带了一家人来,就是想好好的介绍我两个儿子,让他们跟大家正式见见面。这边坐着的是我的大儿子,林天择,站在旁边的就是小儿子,林天宇。」
大老板讲完以后,全场都响起了掌声。任惟伊的耳朵「隆隆」地响,可是刚才有三个字她听得特別清楚,她想她没有听错的。
但她又觉得荒谬,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的眼神在台上到处搜索,只见到大老板站在那边,可是在他两边的大屏幕亮了,有镜头捕捉了坐在台下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坐着,有点瘦削,脸色有点白,她没有见过。可是另外一个站著的人,穿着一身合身西装,双眼里闪着光,露出了好看的额头,身材笔挺,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这个人她见过。不止见过,她还很熟悉很熟悉。
镜头拍到他的当下,任惟伊只觉得四周有点晃,晃得她出现了幻觉。
周围忽然起了点骚动,有些女人小小的尖叫,有些掩著嘴巴笑,有些指著屏幕上的他议论不停。
「老板的小儿子好帅哦,跟老板不大像。」莉莉在旁边笑着说,可是任惟伊却没有半点反应。
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的,只要你仔细地观察的话,便会看见任惟伊手里的杯子在轻微地震著。
这时司仪走了上台,说了一番话,厅里忽然起了音乐,他笑着说:「林老板说过,当年是因为一支舞跟老婆定情的。今天作为我们晚宴的开场节目,有请林老板和老板娘,还有其他的贵宾,一起到跳舞池里跳一支舞。」
林老板牵着他的妻子走到舞池中央,任惟伊看了下,认出了林妈妈。她没怎么变,还是那样容光焕发。旁边还有几位贵宾在跳舞,还有一些公司的董事和经理也走了进去。
其他员工都在旁边看,任惟伊却没有再留意那边的情形。她只是隔着一段很遥远的距离,看着站在一旁的林天宇。
这大概是她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距离。只能看,除了看,甚么都做不了。
因此他也不会再看见自己。因为他已经站在与自己不一样的位置上了。
她忽然鼻子一酸。原来长大后的他是这样子的,比她在文姿余的微博上面看到的他还要好看。
只可惜,现在的她已经不清楚了,到底是以前他在美国留学时两人的距离更远,还是现在明明就在眼前但却不能互相看见来得更远。
她垂下眼睛,看着地板,心想自己应该就这样离开吧。林天宇会像他的爸爸一样,成为了她这么多年来只能见到一面的大老板。
她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面前拥挤的人潮渐渐散开了。旁边的莉莉拉了拉任惟伊的袖子,可是却张开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林天宇往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他所到之处,那些人都往旁边挪,为他腾出了走动的空间。大家都很有兴趣看他到底在找著谁,经过的时候,有好些女人把撩著头发,可是林天宇的眼神半点都没有走偏。
林天宇站在任惟伊的面前,停下了脚步。任惟伊正侧头看着莉莉,她的眼神像看见了鬼,任惟伊有点摸不著头脑。
直到她明显的感觉到有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那气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包围着。她顿了顿,缓缓地转过头来。
看见林天宇就站在与自己离得那么近的当下,她瞪大了双眼,倒抽了一口气,那口气硬生生的卡在胸腔,竟然连呼气都忘了。
林天宇神态自若地看着她,好像他早已有了心理準备两人会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遇一样,然后垂眼看见她手里的杯子在轻轻地抖著。他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拿走,然后给了莉莉,莉莉呆头呆脑的接了过来,微张着嘴看着两人。
四周的人也是,突然静得可怕,目光都放在两人的身上。
林天宇伸出了手掌,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赏脸和我跳一支舞吗?」
任惟伊知道她应该拒绝的,光凭著她这些年来倒在他身上的恨意,她就应该毫不在乎的冷酷平静的从他面前转身离开。
她明明知道的,可是她却半点要走的动听也没有。只是看着他的眼神,然后感觉到旁边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好像忙于跟別人打听她的身份。然后她像魔怔似的,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地覆在他的掌心上。
她要看清楚一点,她要再看久一点,她要再靠近一点,她要确认这是不是他、这是不是梦境、这是不是幻觉。
两人站在舞池中,林天宇勾著任惟伊的腰,她的手搭在他宽阔的肩上。时光好像回到高三的那一年,每一步和每一个动作他们都记得很清楚,太清楚了,就像是他们身体的一部份一样。这样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谁都没有离开过,彼此的眼里映照的都是对方的身影。
「为甚么你的手还是这么冰?」林天宇问。
任惟伊正想说话,张张嘴,可是林天宇又接着说:「而且还是这么瘦。」
她便不想再说了。这句话说得,好像他很在意似的。但事实是他根本从来都不在乎她。
林天宇见任惟伊不说话,便笑了笑。隔了一会儿,又低声问:「你有话要跟我说吗?」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她今天晚上很漂亮,一走进来的时候,他其实已在休息室的那边看到了她。
回来以前,他曾经害怕过,这么多年来,自己会不会已经认不出现在的她了,又或者是,她会不会已经认不出现在的自己了。可是前天在公司门外看见了正在打电话的她,他就知道,就算人海茫茫,只要是她在的地方,他都能一眼就看见她、找著她。
任惟伊看着他,咬咬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有很多很多问题的,也有很多很多话想说的,她想问为甚么他当年一定要走,为甚么要跟文姿余一起走,为甚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十年了,为甚么现在才回来……她想问的很多,可是她忽然又害怕那答案了。
她怕他太残忍,像当年执意离开她一样,她怕那答案最终会使她这些年来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她装作镇定地答:「没有。」
「真的?」他挑了挑眉。
「真的。」任惟伊的眼神尽可能坚定,只是她也怕自己在他面前骗不倒他。毕竟他并不是普通的谁谁谁,他是唯一一个看过她内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