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始翩然 (君子以泽)

　　我们一起出门，大雨把上海淋成了铅灰色的城池。我撑着伞，一路神采飞扬地聊到了车站，才发现他右手袖子全湿了。我内疚得不得了，乖乖地把伞递给他，可我们到了锦江乐园，除了运动鞋我全身都是干的，他还是被淋得比较多。
　　现在我都记得，那一天他感冒了。
　　到了鬼屋门口，一看到挂在天花板上的骷髅头，我觉得气氛怪怪的，背都凉了。他说不进去了吧。我说你肯定怕了。他说，是啊，我怕得要死，不去了吧。我坚定地摇摇头：“来都来了。”杜寒川笑了笑，带我走进去。
　　然后，我的计划完全破产。
　　一进去就是一个死人灵堂，开门关门“吱嘎吱嘎”声响起，我立刻抓住了杜寒川的手臂。那一刻我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要多勇猛了，一路上都是他带着我走，偶尔跳出一只尸体出来，我吓得叫都叫不大声，整个人躲在他的肩膀后面。他握着我的手，声音居然前所未有地温柔：“别怕，这些都是真人扮的。”因为是冬季，他的手微微发凉，但我从来没这样安心过。
　　从鬼屋出来以后，我立刻放开他：“不怕，我一点也不怕。”
　　他看着我，坏坏地笑了一下，也没多解释。
　　接着我们去了一家冷饮店，我又自顾自地点了冰沙，但他说他感冒了。我说我点我的冰沙，你点别的就行了。但我心里已经美滋滋地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于是我跟服务生说我要香芋热奶茶。果然，他告诉服务生要两杯。
　　当年，我是非常容易满足地高一小朋友。因为喜欢的人和自己点了一样的饮料，又坐在自己对面，就紧张得说话差点打翻了桌子。做了这种毁形象的事，又把自己懊悔得半死。杜寒川全程撑着下巴，嘴角微微扬起，却是用一种狩猎般的眼神看着我——至今我也没明白，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
　　可是，当我提到了初中和小伙伴儿们的一些回忆，还有我们班草没长个时被我暴打的回忆，我自己笑得乱七八糟，他的目光却渐渐转冷。后来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讲话，于是我也低头喝起了奶茶，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境地。
　　“翩翩，给你说个我的秘密。”杜寒川拨弄着吸管，“其实我的隐型眼镜是到高三才开始戴的，开始只想气一下眼镜姐姐。”
　　我愣了一下：“所以你才找个女朋友来演戏？”
　　杜寒川微微笑了一下：“这样都被你猜出来了。不过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前两天她在我面前哭了。”
　　我一语不发，起身就走出门外。
　　在车站那等车时，开心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神就是男神，还是用来仰望比较好。”我有气无力地笑着，“杜寒川学长，以后我不会来打扰你了。谢谢你今天的陪伴。”
　　“不，我想当你boyfriend。”当时我觉得他很装，在那时候还拽英文。现在想想，当初他用英文说那个词，可能是因为有些害羞。
　　我哭笑不得：“你这样耍过我了，还想怎么样？”
　　他还是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上了公交车，我拉着扶手，特想哭，于是用掐自己的腿。以前掐别人都没这么狠心过。
　　“翩翩，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就下车吧。”罪魁祸首还假惺惺地这么说。
　　“没事。”
　　过了一会儿，车上有位置了，我坐在最后一排窗子旁边，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其中也不乏成双成对的学生情侣。我把手贴在玻璃窗上，细细的指尖附近立刻有了一圈水雾。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杜寒川拉拉我的袖子，我推开他的手，缩在角落里不做声地哭得稀里哗啦，下车以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回家以后，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保姆姐姐说你怎么像哭过的一样。我说没啊，我的梦想成真了。她本来笑着的，但两秒后突然拉长了脸。我告诉了她当天发生过的事，她笑着听，还笑我吃杜寒川的豆腐。我没表情，也笑不出来了。讲到后面，她越听越不对劲。直到讲到我们分开为止。她把杜寒川从头骂到脚，还拿着菜刀挥来挥去，说这臭小子太过分了，居然这样欺负我们翩翩！
　　可是，我不气了，已经不想再为这个渣男虐自己了，于是缩在炉子旁边，抱着笔记本电脑玩游戏，一边打一边喊着妈卖批。
　　自嗨了不知多久，我收到了杜寒川的QQ短消息：“你的伞。”
　　我没回。我想，都已经结束了，又何必在意一把伞。过了十五分钟，他又发了一个过来：“你的伞不要了么。”
　　我还是没回。很快，第三条又发过来了：“死啦？”
　　我这才不耐烦地放下鼠标，快速打字：“我不在家，你要经过我家就把伞给门卫。”
　　“你在哪里？”
　　“你管我，随便乱逛。”
　　半天他才回了四个字：“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我到现在还很喜欢你，不过你放心，你以后不会再见到我了。”
　　“呵呵，少来了。不恨，是因为没有爱。”
　　“有没有爱你自己感受得出来，没必要让我来解释。”
　　“对不起，我恨我只能给别人带来不快，总是伤害别人。我不爱任何人，只爱自己。也许这样更好吧，至少我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
　　看到他发来的这一条，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眼泪却哗啦啦地掉：“你没给我带来不快过，和你在一起很幸福。可我太傻，居然真相信你的话了。”
　　“12月27号到1月9号。说出来我都觉得好无聊，失败啊。祝你以后会幸福。”
　　“你认为我以后还会幸福得起来？少讽刺我了。”
　　“到学校篮球场来，我把伞给你。书不用还我了，我姐还有一本。”
　　“眼镜姐姐也会考上海的大学吗？”
　　“她要出国。”
　　“那你说你要考上海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不知道就算了。你初中班里那个帅哥真是厉害啊。”
　　“他怎么了？”
　　“有些事说了也是白说，不说那事了。快点过来，我快冷死了。”
　　我摸了摸脸，又照照镜子，想炉子把我的脸烤得这么烫，万一他看出来了我在演苦肉计怎么办。但想想是分手之约，还是得去。见我打算穿外套出门，保姆姐姐跟日本武士抽刀似的抽出一件红色尼龙外套，上面有个做饭时被烧焦的大洞，她称之为“防雨衣”。我们整理了衣角，尽量把它遮住，千万不能让杜寒川看到。然后，她又光速给我冲了一杯板蓝根，以防我感冒。
　　于是，我冒雨飞奔到了学校。
　　雨夜中的学校让人觉得很悲伤。我看到了第一次看到他的地方，第一次和他说话的地方，第一次等他的地方……然后在空旷的黑暗中，我一眼捕捉到了站在路灯下的杜寒川，走过去，把书递给他。他接过书，我朝他伸手：“伞拿来，你可以走了。”
　　他不可置信地笑：“不会吧，这么绝情？”
　　我不想再多做解释了，只是点点头：“对了，你说的初中帅哥是什么意思？”
　　“他又找新女朋友了，和你死党分手了。”
　　当时我一点也不懂，恋爱初期，男朋友的联系方式不能给女性朋友，只是傻乎乎地解释：“哈，他们分手都不下500次了。明天她会告诉你他们又和好了。”
　　“那我们呢？”杜寒川又是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我们？我们已经完了呀。”虽然是这么说，但我不难过了，总觉得看到了一线光，“你不知道，最近我经常想等你毕业以后怎么办，我们真的能守两年的约定吗？但想不到这么快就结束了，也省事了。”
　　“翩翩，我走了，你会难过吗？”
　　“学长这么聪明，为什么要多此一问？”
　　然后，他跟我讲了好多好多事，那些他不曾告诉我的他的故事。那时我觉得杜寒川话突然变好多，但是我喜欢这样的他。我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没感觉到我们已经分手了，和白天一样，聊着好多快乐的事。直到保姆姐姐打电话催了我好多次，我才依依不舍地打断他：“走之前，我想问你个事。你……真的从来都没喜欢过我？一点都没有吗？”
　　他看着我笑，半天才说出来，好像有一点别扭：“喜欢得要死了。”
　　“你别开玩笑，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你要怎么才相信我？”
　　我的心里砰砰乱跳，大冬天的，脸也跟刚才被炉子烤过一样微微发烫。我提起一口气：“杜寒川，最后告诉我一次，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都相信你。我不怕被打击，但你要告诉我真心话。”我急促地喘气，声音颤抖却坚定地说：“一定要说实话！你说什么我都信！”
　　大概是我那种用力过猛的样子很有喜感吧，杜寒川低头笑了一会儿，居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你真的好傻。”
　　“你快说呀！”眼眶湿润，好像整个世界又下起了大雨。我感觉自己又要没出息了。
　　“我不喜欢你。”
　　我骤然睁大眼，把发抖的嘴抿了起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