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装着折叠窗帘的小轿车拐进大门,很快经过她的身边,进去了。
戴巧珊定定地望着那串熟悉的车牌号。一秒后,她失了魂似的拔脚往家跑。
然而还是晚了。
跑过3楼的楼梯拐角,她一眼看到手里拎着工具箱的父亲站在402门边,脸色铁青;而她家那扇隔音本就不怎么样的门,此刻居然虚掩着,因此,里面传出的说话声轻,却非常清晰。
她的出现,让父亲意外一愣。但他的心不在她身上,他只是把手指竖到嘴边,同时用凌厉的眼色给她一记“闭嘴”的警告。
时隔近20年,极少让自己回想起这一幕的戴巧珊,曾始终想不明白,父亲是怎么卡了这么巧的时间点回来。现在的她则一眼就明白了——他早就在守着这一刻。
他拿着工具箱假装上班,事实上,却在附近蛰伏。
戴巧珊打了个冷颤。
与此同时,门缝里正传出母亲丝一般柔和的声音:“项主任,今儿给您去电话,其实就想跟您说,咱俩以后……别再来往了。”
被称为“项主任”的男人,戴巧珊认识,管他叫“项伯伯”。他是父亲的领导,以前常来家里做客。跟父亲的刻板严肃不一样,他总是一副斯文笑脸。父母对他尊敬,戴巧珊也喜欢他。
那时候的戴巧珊,并不太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项主任显然急了,戴巧珊听到他说:“怎么了?他发现了吗?”
父亲嘴角收紧成一条直线,眼睛似乎能把面前的门烧出一个洞。
母亲静了静,不知是不是在冲项主任点头或摇头,丝毫没有察觉他们已经大祸临门。
她说:“就一个不情之请——请您别把咱俩的事儿,记恨到他头上。我是很崇拜您、崇拜您的才华,可这样终归是不好……”
项主任:“别介呀,起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觉着‘不好’了?老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咱们……诶?你的脸怎么……”
项主任话音未落,戴巧珊眼皮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因为父亲伸手“嘭!”地推门进了屋。
他咬牙怒道:“你丫、该、死!!!”
屋里先是一静,接着是男人失了风度的痛呼。刹那间,戴巧珊眼前的时空发生了叠加——
她看到8年后,自己在《白球鞋和花裙子》的庆功宴上,失心疯扑向周鹏时,心里那句反反复复的“你该死”——因为那天,她意外撞见周鹏跟一个女孩儿手拉手逛街。入戏中的她,无心撞入了这段幼时无能为力的记忆,并把对父母双方的失望和不平,报复到了周鹏身上。
这也是她潜意识里,对亲密关系没有信心、乃至恐惧的最大根源。
“哗啦啦!!!”父亲的工具箱飞丢出去,震天响声把她重新拉回“捉奸”事件发生的当下。
她站在楼梯间。屋里传来的声音更乱了。
父亲怒骂,项伯伯痛呼,好像讨了几句饶,母亲一如既往只有极小的声音,好像在劝……戴巧珊懵着,像杵在一口bào炒豆子的焖锅里。
不久,焖锅里的战争就分出了胜负。项伯伯捂着口鼻,跌跌撞撞从门里出来。看到她,他惊了惊,脚下却没停,往楼下跑了。
他的落跑路线,由一串殷红的血迹串联。
本就发着高烧的戴巧珊,在经历过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现场后,更加手脚虚浮头重脚轻。她一步一停爬完最后的八级台阶。
周遭忽然没了声音,只剩耳鸣。家门大敞着,戴巧珊依稀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扬起的脸上一蓬乱发。
都来不及看父亲在干什么,她就这么晕倒在地,在一滩血迹的旁边。
“……啊!”这时的戴巧珊指尖又传来一线锐痛,看清是手里的娃娃。它胸口那根针,刺进了她的食指,从指甲盖后穿出来。
白色的小珍珠变得血红,接着变成暗红,逐渐转黑。
下意识回头看,她看到刚才的所有光影统统定格了——她看到家里的地上,满脸通红不省人事的自己,看到不远处纠缠的父母,看到家里打斗现场的一片狼藉……
忽然一片接一片活动的光影叠加进来——
其中有父母对峙的无数个混乱场景,有母亲对她无数次“女子该如何”的教诲,以及母亲无数句关于“咱家多好”、“你爸多圣明”的感恩;
有“摔咧子大叔”段正才,他近在她面前的脸,还有在她身上忙碌的手;
有从段正才那儿回来的那天晚上。母亲觉察她不对劲,在她洗澡时,冷不丁拿钥匙打开洗手间门,看到了她身上被侵犯留下的淤青……
被误会、挨打挨骂,都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母亲提出“要检查”。
她说:“问你什么都说‘不是’、‘没有’,又什么都不说!那就检查!证实你的清白!”
她还说:“我们是母女!你都是我生的!在男人面前不害臊,在我这儿害臊个什么劲!”
她骂她搡她,不时扇来一耳光,但她自己也在抹眼泪。父亲听到“要检查”,扭头就出去了;戴巧珊最终没能抗过母亲的坚持和力气。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母亲拿着电筒,从那个怪异的角度照了很久。最后,她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出去了。
戴巧珊依稀听见她对父亲说:“还在……”
回忆的场景越叠越多。大多是发生当刻尚可忍受,却在戴巧珊长大懂事后的岁月里,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羞耻的、噩梦般的经历。
孤立于黑暗记忆时空中的戴巧珊头痛欲裂。
忽然间,她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的娃娃,胸口那枚珠子由深红黑色变成了彻底的郁黑;同时,它连接的那枚针也变了。
随着更多的记忆光影叠进眼前,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娃娃的胸口眼看要被它膨胀的体积撑裂。
这是潜意识给她的启示。戴巧珊大致明白了这表示什么。
在新一轮透不过气的锥心之痛中,戴巧珊咬牙一跺脚,抬头冲她身处的这片暗黑宇宙叫到:“停!”
周遭“星云”似乎应声真的停了停,可它们接下来却从四面八方同时张大,变成一张张巨口,巨口中的影像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相继朝她袭来。
戴巧珊没有机会后退和害怕了,她猛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不是来可怜你们的!我也不会再记恨你们……因为,我有一部分就是你们!”
第95章 哆啦A梦的口袋
“啪!”的响指声后,戴巧珊睁开眼睛,看到床头电子闹钟显示“11:25”。
她折腾了4个小时?
这时,卧室外传入套房大门关上的声音,戴巧珊往外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收回目光后,这才看到身边逆光处,椅子上端坐的宋星文。
“我10点到的,之前是你自己单刷。”
他一句话就回答了她的疑惑,接着笑道:“原来‘你该死’在这里呀……但这么看来,‘白花’事故,是由多个坏时刻叠加促成的。因为你前一天的经历太剧烈,再由潜意识里最过不去的一段记忆,激发了理智和情绪的同时崩溃。周鹏和他的女友只是一个激活点,说你‘入戏深’也只是这件事最表面的现象而已。”
戴巧珊缓缓点头,宋星文温和鼓励道:“最后你做得很好!先接受现实,再尝试改变。这样就不会再有自己跟自己的激烈对抗,没有内心对自我全面否定的痛苦;正视缺憾,我们就能准确有效地做出调整。”他顿了顿,“所以那根针,怎么样?你拔.出来了吗?”
戴巧珊忽然想起她醒来时听到的关门声,问道:“刚才有人出去?是……”
宋星文:“晓柔。”
戴巧珊摇头:“不对……是段导?不可能——他不是在外地吗?”瞥见宋星文眼里的笑意,她脑子里疑云加重,催促说,“别光是乐呀宋大夫,是他?”
宋星文这才光明磊落笑出来,朝她比了个大拇指:“正确!他和我一起,陪你经历了最重要的部分。”
戴巧珊心里一暖。她的重要时刻,他一直都在。
但想了想,她又愣了:“这怎么可能?”
宋星文:“我跟他在楼下碰到。他说昨晚去外地见什么朋友,结果刚到那边,却被通知那位朋友已经被人带回来了。所以他又搭第一班飞机回北京。哪知道刚落地,就看到了你发的信息。”
戴巧珊难以置信:“我?”
宋星文:“你check一下好了。”
戴巧珊这才留意到她的手机就在床头。忽然想起来,前一夜她坚持要陪宾少祺,蔚晓柔拗不过,百般不放心也只好把她的手机还给她。这时她连忙伸手抓过来,滑开一看,无奈笑了。
微信里开着她和段正业的对话框。最新一条信息在早上8点35分,内容是:“祺哥,祝您一切顺利!我也要去解决我的问题了。”可她鬼使神差发给了段正业!
后面的事很容易想象,收到这么条消息,段正业一定是快马加鞭往这儿赶的。
宋星文察言观色,说:“是不是很像那一次?”
戴巧珊明白他指的什么——十年前的那一天,她被段正才骗去他家。本该发给段正才的短信,也像今天这样,发给了段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