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瀚海看看腕上手表,给他把茶倒满。
宋星文明白对方是在催他有屁快放,放完大家还有工作要赶。于是,他长话短说道:“她被唤醒后,就变了个人,直接把我赶出房间,反锁了门。”
章瀚海一愣:“啊?”
宋星文笑得更苦了,一口干了章瀚海给他倒的茶:“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在为不由自主让人入侵了意识领域感到生气,搞得我措手不及——总之,海爷,我下一次见她的机会,还得请你们各位继续帮忙。否则,恐怕我再也没法接近她了。”
章瀚海配合点头,叫人买单:“方法您告诉我们就得。”
两人站起身,理随身的东西准备要走,宋星文忽然想起来:“对了,最近还要请您留意‘大叔’。”
章瀚海:“‘大叔’?”
宋星文回忆道:“在刚到‘站点’的时候,她说了句‘摔咧子大叔’——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摔咧子?”宋星文点头,章瀚海想了想,“北京老话儿,发脾气的意思。这话现在年轻人都不用了。不过……‘发脾气的大叔’,又是什么意思?她那个入戏的角色?”
宋星文:“不确定。她也想不起来。我直觉……您小心一点吧!”
“小心一点”。
在这天的拍摄过程中,这话一不留神就会撞进章瀚海的脑子。其他时候,盯着监视器里的她,他却不住口地在说,真是个奇葩!
不是当今网络用语的“奇葩”,是传统意义上的“奇葩”。奇特而美丽的花朵,出众而迷人的人、令人咋舌的才华。
众所周知,影视拍摄环节的顺序,常常跟剧本上的故事线没有太大关系——受制于时间、地点、资金等条件,向来一个地点上发生的所有剧情会一次性全部拍完,确保材料都拍足后,才会转场到下一个地方。
哪怕像“向阳”这样,主要拍摄地点的征用时长完全由剧组说了算,那也不会按照故事线跑来跑去地拍。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演员们的工作内容是“跳帧”的。
同样拿“向阳”的故事线来说,第一幕,向薇和父亲发生冲突,是在她18岁的时候。同一个房间里,那场戏过后,剧本时间线出现的是“四年之后”的向薇,然而事实上,却紧接着拍了向薇闪回的记忆里,从5岁到28岁在这个房间里经历的所有故事。拍摄时间线也并非从5岁起顺着到28岁止,它们仍有很大概率颠来倒去。
章瀚海有一度担心,戴巧珊“戏作人生”,会不会有切换困难。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在割裂的剧情里,她在场与场之间,该完全相符、或该彼此区隔的部分,收放得都很干净。再临时的剧情增删——几乎每天都有扉页——她也没出过岔子。他甚至惊讶地观察到,她居然能在“前一天拍21岁,后一天拍20岁”之类的倒错安排里,令人恐怖地看到她的状态有“1岁”的区别。
“1岁”的差别是什么概念?去年的衣服,保养得好一点儿的,今年穿都看不出哪儿不一样!
她在镜头前没出过错儿……章瀚海想——她现在就在镜头前,所以,宋星文提的“小心”,不用留给她;至于“大叔”——剧组进出的人虽然不少,但今天反正没有新的“大叔”出现。这么一来,他就没什么需要小心的地儿了。
那就放心吧!章瀚海如是劝告自己,放下心盯监视器。
戴巧珊今天的戏一共有7场,眼下这一场,是20岁的向薇放暑假回家,跟父亲提到一个叫“阳阳”的男同学。
取景框内,她一身清爽合身的嫩黄色连衣裙,浑身散发着年轻女孩儿亮晶晶的活力。并拢光洁的膝盖,她乖巧坐在客厅老旧的实木凉沙发上,一边往簸箕里择豆角,一边不经意似的说:“……他丢下一把雨伞就走,走两步又折回来,从自个儿身上脱了外套,跟我说:‘披这个,我这是纳米防水布料,随便淋!’完了又走,闷头冲进大雨里!傻的呀,大伙儿都乐坏了!”
向父脸上也微笑,模棱两可道:“讲究!”
戴巧珊偷瞟他,向父的语气和表情都拿捏得不错,让人听不出他的态度倾向。于是,戴巧珊眼神闪了闪,看回手里的绿豆子,微笑说:“爸,这回学校不是要假期实践么,阳阳说想来咱们这儿实习——也……想来咱家,拜访您!”
向父手里活儿一顿,忽地站起身,声音沉闷:“你今年多大?”不等回答,他气息喘动,怒气说着便冲上了天,食指指戴巧珊,喉咙炸响,“过去,你这种孩子!叫……不守妇道!!往家里带男人……要浸猪笼的知道嘛!!!”
他瞪视着瞬时收声不敢动的戴巧珊,把手里的豆子往簸箕里一砸,砸得青豆四溅。接着,他怒气冲冲出画,“哐!”地砸上门。
章瀚海:“好!”
他抬头扫一圈,一如既往,周围的工作人员都看得屏住了呼吸,脸上忿忿,忘了这是一场戏。
章瀚海招呼现场剪辑调素材,刚才后半段的主要注意力都被老演员带走了,这时候重看戴巧珊的片段。发现从“向父”起身起,负责察言观色和“反应”的她,眼里相继流露出忐忑、畏惧、防御、试图申辩、愤怒、受伤,向父砸门时她吓得一颤,随后眼中是浅而清晰的失望和无奈。
不多。不欠。好极了。
向来坊间人们在观看影视的同时,大赞演技好的演员,都是表演非常精湛的;但只有一种演员,能拿到“影后影帝”,那就是除了动人之外,还全方位嵌入场景的演员。
“嵌入场景”的意思是,他们完全在“剧情的当下”,观众在看的时候,不会意识到他们的特别存在。直到全剧终时回顾,反应快的人们才会一拍大腿,觉得哎呀,都忘记他们是演员、他们在“演”了!还以为自己刚才参与、或是亲眼围观了别人的人生——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叫“就是那个人”。
这时候,拖着粗剪材料进度的章瀚海,盯着屏幕上戴巧珊的表演,心想,完全嵌入场景。对,就是那个人!
怪不得段导不肯放开她,怎么可能让这种演员停工、甚至转行呢?章瀚海这部戏在拍,但他手里已积了好几个本子,他很想立马跟她约,下一部,再下一部,就这么一部一部地拍下去!
但当然,他明白戴巧珊不能符合这种期待,她的调整已经开始了。
宋星文给他打过预防针——如果他搞不定她,她就该去医院复检。
精神领域向来少为普通人所知,乃至国内多少人提到“心理障碍”,就以为它等同于“神经病”,并因此异化、物化甚至妖魔化心理上遭遇到困境的人。
前两年有一档相亲节目上,素人父母就理直气壮发起一条明文的偏见之风,“单亲家庭的孩子……不行”。真是可笑。如今国内离婚率多高啊,单亲孩子多正常的现象!这都能被污名化,更别提一个人明确的“心理障碍”。
对镜头前的人来说,这绝对是有毁灭效果的标签。
难以想象戴巧珊被贴上这个标签。如果真有那一站,至少别在这个组,毕竟,她还没有一部代表作呢……
章瀚海抬起滚烫的手掌,把自己从下巴往上搓到后脑勺,再狠命揉了揉脸,回头跟副导演低声说了句:“过。放饭吧!”
场边传来欢呼,又有人忍不住上前对戴巧珊比大拇指,表达自己发自肺腑的赞赏。章瀚海扫了扫客气得体回应他们的戴巧珊,心下一松,脸上扬起微笑,起身走开。
不想,刚回导演休息室不到5分钟,他正打算吹着空调也嗑个盒饭的当口,出了事。
戴巧珊在众目睽睽下,抄起一杆魔术腿,劈向了场边对她毫无戒备的副导演。
第35章 “越狱”动机
魔术腿是不锈钢的,钢条击中肉身时,在场的人,无论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事后都说听到了“嘭”的闷响。
也有人说“咣”的,更有甚者说听到了“咵嚓”声,像是骨头断了。副导演疼得声儿都没发出来,据说是因为这一袭击突如其来,痛感又过于剧烈,除非一个人能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否则无法传达这一瞬间的真实感受,干脆牙一咬,闷下来了。
副导演闷了,别人缓过了神。现场寂静1秒后,哗地爆发。
有人大喊“小褀哥!小褀哥!”,有人回“没在!今儿没来!”,有不怕死的直率喊了两声“江哥呢?”,有人回“休假!再说关他什么事儿!”,于是一团小乱后,人们纷沓往导演休息室来,喊着:“老板!导演!诶唷喂!……”
他们围着开了盒饭,举着筷子,卡帧似的定住的章瀚海,七嘴八舌说起眼下发生的事儿。章瀚海丢下手里的家什,往“案发现场”冲的过程里,他们还跟着,不住嘴地说。
向薇父亲家所在的居民小楼旁,紧邻一座三进四合院,也被剧组租了下来,用作剧务大本营。
院子里种着几棵古枣树。除了用作拍摄布景的西厢房外,用作公共休息室的正房,以及其他用作器材室、化妆间或办公室等的偏房,大都绕着中间百来平方大的内院。上回戴巧珊“浇花”就在这个院儿里,这回的事故也发生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