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疑轻轻颔首,紧抓她的手往里走去。
外屋尽是骆济通的心腹尸首,四名武婢或挂或躺在进入里屋的通道上,最后,骆济通的尸首映入眼帘——她头颅低垂,被砍下四肢,割去双耳与嘴唇,以一根长矛钉在墙壁上。
“这是死前……还是死后……”少商强自镇定,几乎站不稳。
霍不疑走前几步查看,回头道:“是先被砍去四肢,让她挣扎片刻后,再活生生的钉上屋墙。”他退后几步,再看了看四周,“这番情形,断不超过两个时辰——应是昨日半夜时发生的事。”
说完这话,他就拉着少商走了出去,迈出鲜血淋漓的屋舍,便是外面依旧有血腥气息,少商都有恍如逃出生天之感。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商坐在山坳外的一颗大石上喘气。
霍不疑为她抚背顺气:“……这不是寻常截杀。”
“你看见这满地的残尸了么?其实这也不是故意虐杀,而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为了确保克敌制胜,万无一失,往往会数人一组,以绳钩与弯镰形的利刃围攻一人。电光火石之间便能制住敌人四肢,然后割头颅的割头颅,断手足的断手足——是以,你会发现,越是武艺高强之人,尸首越是残破的厉害。”
“你怎么知道?”少商怔怔的看他。
“这不是中原路数,而是蜀中公孙氏的死士做派。”霍不疑缓缓掀起衣袖,肌肉紧实骨骼修长的白皙手臂上,竟如蜈蚣般蜿蜒着几条极长的伤痕,“我诛杀公孙宪时,就领教过了。”
“你你……”少商心痛如绞,扑过去抚摸他的手臂。时隔数月,伤痕还这样触目惊心,可以想象当时受伤之重,她颤声道,“还有别处么?”
霍不疑安抚的笑了笑:“还有腿上一处,别的没了。你放心,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及内腑。”其实这种招数并非无法可解,不过是一力降十会罢了。你的人手比对方多,你的膂力比对方强,当几路绳勾一齐劈过来,反抓回去,将几个敌人尽数扯动便可破解。
“这些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少商的手指碰触那条微微凸起的暗红时,恨不能以身替之。
霍不疑没说话。他心里想的是,若是他二人有缘,将来成了夫妻,她自会知道自己为她受的伤痛,若是无缘,那也不必让她知道了。
少商看他眼神,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落泪道:“你……你这人……”
六年前,他对自己用尽心机,哄骗示弱,欺瞒威吓,无所不用其极。可六年后,他宁愿默默隐忍,半分委屈不肯吐露。
霍不疑揉着她的头发,搂在自己怀中,笑着开解道:“你要心疼我,以后有的是时候。现在要紧的是,公孙氏的死士,为何出现在这里?”
少商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惊道:“他们是来追杀你的?!”
“那他们应该来兜你,杀骆济通作甚?”霍不疑摇头,“骆济通惨死,难道我会少用一顿饭是怎地。”
少商破涕为笑,捶了他一下:“讨厌,你别惹我笑。”随即又疑惑道,“可是,没听说骆家与公孙氏有仇怨啊。”
“是没有。”霍不疑神色凝重,“旁人武艺高强也就罢了,以骆济通的区区身手,何必残杀至那般场景。”
“现在该怎么办?要不回曲夫人那儿去。”少商毫无头绪。
霍不疑缓缓道:“不,我们去姚县。”
第175章
伴随着沙砾摩擦声,城门被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身着官服的楼垚与腹部高隆的何昭君,城门内外两队人马都有些心不在焉。少商在距离姚县两里处就将程少宫踢下马车,自己钻了进去,此时她将车帘掀开一线偷偷看着。
楼垚上前几步,按着礼数一揖到地,口称卑职请众人进城,程少宫凑到车旁,低声道:“看看你出的馊主意,我记得楼垚以前可是管霍侯叫‘子晟兄长’的。”
少商也压低声音:“什么馊主意!我原先打算自己独个儿来探望楼垚,看完就走,神不知鬼不觉,天晓得会弄成这样?!”
“这些年你给自己做的打算,哪回顺当过?”
“三兄还是算你的破卦去吧!”
咬完耳朵,少商还是得下车见人。
六年光阴一瞬而过,当年的楼小公子如今身量已成,几与霍不疑一般高大,大约是为了显示县令威严,还蓄了两抹淡须。少商本是满腹心事,甫见这胡须便失笑:“好端端的留什么胡须,平白老了好几岁。”
楼垚原本有些不自在,听见这熟悉无忌的笑言,无忧无虑的少年往事如在昨日,也笑道:“当初我就想蓄须,你偏说丑不可言。你信中不是说下月才来么?怎么提前来了。”
少商笑道:“我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难道还不开城门么?赶紧好酒好菜端上来,若是怠慢了贵客,我就将给你孩儿打的金器都拿去当了!”
楼垚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有没有金器都成,这许多年没见了,我怎么也得好好招待你,只要你取笑我的胡须便程。”
少商再想开口,身后的霍不疑轻咳一声,她连忙道:“蓄须以表大丈夫之威严,微末小技尔。你看看霍大人,年近而立了吧,便是未蓄长须哪个又敢小看了他?!”
她的本意是拍马,听在霍不疑耳中却有嫌他年长之意。他当下脸色一沉,目色冷晦,淡淡道:“何夫人许久不见,前阵子陛下还惦记着建好了贤臣祠,头一拨就要迎令尊入祭。”
何昭君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她在婢女的搀扶下微微屈身:“妾身谢过霍侯,陛下厚恩绵泽,何家无以为报。后母信中有言,都城每年都有人颁下赏赐到家乡,只等幺弟及冠,便可受领官爵。”
霍不疑道:“夫人在姚县可好。”
何昭君瞥了丈夫一眼:“说不上好不好的,寻常度日而已。好在顶头的郡太守与家父有旧,平日多有照拂,夫君便是威严不足,也不至于镇不住。”
少商看见楼垚轻轻叹气的样子,心道,何昭君果然还是老样子。
一旁的楼缡钻出来,不服气道:“姒妇未免太贬低兄长了,哪里都依靠郡太守的照拂了?这些年兄长鼓励农桑,兴修水利,若论人丁繁衍粮赋累积,是全豫州里数一数二的,时常受梁州牧的褒奖呢!”
少商眼睛一亮:“你兴修水利?”
楼垚微笑道:“你画的那些图纸居然有几张能用上。”
往事涌上心头,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少女,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将来如何施展抱负,少商不禁眼眶发热,上前一步朗声道:“阿垚,你虽身处逆境,但并未气馁颓唐。任一地父母,造福一地百姓,如此心性宽宏,我,不如你。”
楼垚多少年没听人夸的这么真诚动人了,不由得露出少年时的习惯,羞赧的挠挠头:“少商,有你这句话,我这些年……”
正要说下去,霍不疑重重一咳,面罩寒霜,好像刚从冰天雪地中走了一趟回来。
楼垚与少商很有求生欲的同时闭嘴。
当晚县衙里摆上接风宴,霍不疑当仁不让的高坐上首,程氏兄妹与楼何夫妇两两对坐,外加一个敬陪末座的楼缡。
少商平复心情,让武婢们抬出一口箱子,里头是她早就预备好的礼物。她冲着楼何夫妇笑道:“故人多年未见,见贤伉俪风采依旧,妾心甚慰。不如让孩儿们出来一见,好叫我聊表心意。”
她觉得这话说的很有格调,谁知何昭君再度冷笑一声:“不敢当,妾身无能,虽与夫君成婚多年,然而至今才怀有身孕。”
厅内众人俱是一愣。
在萧夫人手底下长大的程少宫,自小见惯了‘有事出错,错的必然是亲爹’这种模式,第一反应是楼垚这人‘办事’也太不努力了;少商心惊肉跳的想着莫非这些年他们夫妻始终不谐?只有霍不疑心思一转,神情渐缓。
少商岔开话题道:“阿缡,你是来姚县游玩的么,你的郎婿呢?”此时的已婚与未婚的女子并无明确的发型穿戴区别,楼缡比自己小一岁,今年也差不多二十了,是以她猜楼缡是和夫婿一起来堂兄家里做客的。
楼缡这些年似乎过的不大如意,眉眼间尽是冷诮激忿之态。相逢至今,她除了对霍不疑投以爱怨交加的几眼,始终一副别人欠她钱没还的样子。此刻她怒道:“双亲前后辞世,我守孝至今,尚未说有亲事!”
少商啊了一声:“楼太……咳,令尊令堂都过世了?”
楼垚低声道:“六年前,大伯母被伯父……她回娘家后,一日出游时受贼袭身亡。两年多前,伯父也郁郁病故。”
少商傻眼,少宫凑过去耳语:“你今夜会不会说话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是说正事吧……”少商不敢再‘叙旧’,一把推开胞兄,强笑着找话,“楼县令,这几日我遇到了一伙……”
何昭君忽然哎哟一声,按住腹部,面露痛苦之色,楼垚转头看见妻子裙摆濡湿,立刻高声道:“女君要生了,快来人啊!”
说着他打横抱起妻子,风一般往后堂走去,连声招呼都来不及跟客人们打,然后厅堂内外楼家仆众行动起来,或走或奔,乱作一团,程少宫见机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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