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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痣 (南山鹿)


  ——激素作用之下,难怪她会心烦气躁、胡思乱想一通。
  最近,祁陆阳事业上风生水起,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有了林家支持,重要项目一个接一个地敲定,牵头的会议一打一打地开,鲜少登门的开元老股东们更是分着批往老宅这边来,态度和善,变着法儿地表现亲密……祁陆阳那边应该不是什么坏消息,陆晚笃定地以为。
  倒是她自己这儿先出了事。
  钟晓的保姆孙阿姨在电话那头哭得话都说不清楚,一直喊“要命了啊”“晓晓在抽筋”“推进手术室了”“医生说是什么综合征,我也听不懂”……
  陆晚心里陡然一沉,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冲下了楼。
  阿全早上跟着祁陆阳出去了,还没回。何嫂问她去哪里、要不要再找几个人跟着,陆晚哪里顾得上,只说朋友病危,十万火急。
  陆晚赶到医院时,钟晓的剖宫产手术已经结束快一个小时了。孙阿姨颠三倒四地描述着:因为提前出生好多天,那孩子一丁点儿小,猫儿似的,才3斤多重,皮肤苍白、嘴唇暗紫,哭都不知道哭,从产房抱出来就送进抢救室了。
  “医生前脚刚刚走,他说、他说孩子已经没了,重度窒息,没救回来。”阿姨说完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
  听到这句,就像是自己身上少了块肉,陆晚的肚子跟着绞痛起来,腿也直打颤儿,几乎就要站不稳。
  等这波疼痛缓解了些,她又去看钟晓。钟晓本人的状况不比孩子好多少,意识几乎丧失完全,气若游丝,年轻漂亮的脸肿得像充了水的气球,蜡黄,鼓胀,反射着不正常的高光。
  简单跟主治医生交流后,陆晚勉勉强强搞清楚状况:钟晓情况紧急、救护过程需要大量血液置换,还得靠多科室配合会诊,而钟晓所在的这家医院既没有血库,抢救条件也不够,转院是必须的。
  李家的亲戚来了几个,正为了孩子没了的事在走廊上跟院方吵个不停,有大打出手的趋势,陆晚带着孙阿姨,两个人好说歹说终于让李焘的母亲签了转院同意书。
  转院救护车来得很快。在车上,陆晚一直抓着钟晓的手,两人皮肤相贴,她能感觉到一种由内自外散发出的寒意,钟晓的体温低到好似一流汗就会结冰。
  陆晚心里害怕,只能不停地说:“晓晓你撑住,咱们马上就到了,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全程,钟晓没怎么清醒过,眼睛倒是一直微睁着,眸子却黯淡无光,呆滞得接近失焦。偶尔她嘴里会蹦出几个字,陆晚弯下腰去听,原来是在问孩子怎么样。
  陆晚欲言又止半天,一句“孩子很好”的谎话怎么都说不出口,钟晓强打精神,虚弱地笑笑,艰难地挤出句话来:“晚、晚晚,你怎么还是学不会说谎……你骗骗我、骗骗我好不好?”
  “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像我,还是他?”
  “我真该听你的,早、早点换医院就好了。是我害死了他。”
  ……
  陆晚无言以对:抛开妊高症无法预防、换医院也不一定能救回孩子的事实,在这种一出生既赴死、刚相逢便永别的苦痛面前,她的安慰和马后炮,不过是徒劳且不合时宜的废话。
  跟车的医生见陆晚额上冷汗直冒,一张脸白得像纸,担忧地问她怎么了,陆晚摇头解释自己是例假来了、肚子难受,没多大事。可说来奇怪,她之前并没有痛经的毛病,次次没事人一样,照常上学上班,不需要特别注意。这回却一反常态,下腹像是有人伸手进去把五脏六腑团成一团往外拽似的,又胀又疼,难以忍受。
  谢天谢地,帝都这天的路况不算太差,救护车一路呼啸着开进医院,陆晚恍惚间以为自己又穿上了那身护士服,下车后跟着急救推床往大厅里跑,争分夺秒。
  途中,钟晓的脸色越来越差,迷迷糊糊地直喊冷,陆晚感觉不对劲,掀起被子一角看了眼,差点晕了过去:血已经浸透了她身下的褥子,从腰间到脚跟,全是红的,湿漉漉的布料边缘正沉沉往下坠。
  阮佩去急诊前,曾在妇产科轮转,听来看来不少东西,全都分享给了陆晚。什么生化妊娠宫外孕,胎停早产唐氏儿,妊高症,羊水栓塞,hellp综合征……从怀到生,处处要命,一环比一环凶险。用产科主任的原话说,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绕一圈,拼的是运气,却也搞不赢概率,所谓的万分之一,落在个人头上,那都是百分之百的天命难违……
  再看看眼前这情况,陆晚就算没当过护士、没听阮佩科普,也知道有多严重。
  她在儿科轮转时,曾被消化道大出血的孩子呕了满身污血,那血沾在皮肤上,黏腻温热;她去急诊科找阮佩,差不多次次都能碰上血肉横飞的场面,开膛破肚的,残肢断臂的,挤压变形的……
  陆晚以为自己已经司空见惯,面对什么状况心里都不会生出大波澜,就像医生们下完手术割完瘤子就能相约吃起毛血旺一样,有种不近人情的专业、客观、漠然与淡定。
  她错了。
  她现在头皮发麻,浑身僵直,呼吸阻滞,眼前除了浓稠的血红,再看不到别的。陆晚想,自己只是远离医院太久、接受度变差了而已。
  可是,钟晓真的有这么多血可以流出来吗?她一个一米六出头的苗条姑娘,一个怕身材走样、孕期都不敢多吃的姑娘,还能扛多久?陆晚扶着推床边沿,掌心一片温暖濡湿,她不敢去看,不敢去想:这得有多少血啊,得有多少……她哭着哭着,脚上一软,差点就要摔倒,又坚持着跟了几步,陆晚身上开始冒冷汗,腿渐渐不听使唤,眼皮也越来越沉。
  失去意识前,陆晚最后听到的,是钟晓声若蚊蝇的一句话。她用毫无生气的音调、空洞洞地说:
  “晚晚,我想活。”
  昏迷过程中,陆晚感觉自己被密封于一个暗红色空间中,里头空旷,潮湿,幽暗,她拼了命地四处摸索,却怎么都摸不着边儿。她耳边回荡着除了钟晓那句“我想活”,似乎还有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哭声,凄惨哀切,听得人揪心地疼。
  再睁眼,陆晚正对着顶光是一片晃眼的白,她左右观察了下:浅蓝隔帘、开阔空间、嘈杂人声……应该是在急诊室。一个小护士正在隔壁床忙活,见人醒了,忙小跑着去叫医生,三步并两步,脚上安了弹簧一样有力气。
  她这副劲头十足、咋咋呼呼的样子像极了陆晚和阮佩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病床上的女人一时有点恍惚,明明才过26岁的生日,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病人太多,医生过了会儿才来。这位女医生看样子30岁不到,声音干脆坚定:“醒得挺快嘛。不疼了吧?”陆晚点点头,问:“我这是怎么了?”
  职业原因,对方语速较常人稍快,表达却清晰:“你有点低血糖,又遇着痛经,直接休克了。我们给你用了针6542,等葡萄糖挂完、休息休息就能走。”
  混沌初开,陆晚缓了半天才理清楚眼前的状况,忽地,她艰难坐起身,一脸焦急:“医生,那个叫钟晓的病人呢?我跟着她一起来的,她情况怎么样了?”
  那医生闻言,眼神微闪,再默默地摇了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晚沉沉地躺回病床,脸色灰白,心脏疼得一抽一抽的,眼泪跟干涸了似的流不出。她抬手看了看,简单清理过的指缝里还有干涸的血渍——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这里留下的最后痕迹。
  情绪无处释放,陆晚用手死死摁住胸口,下意识地将身体蜷起来,试着让自己好过点。
  一旁的小护士见状,不落忍:“那个产妇是你家亲戚吗?刚才就是她的保姆把你送过来的。”
  “她是我的……朋友。”
  “哦。那我多句嘴啊,你待会儿最好别去产科那边找人。她家里人现在正闹着呢,非说是咱们把人给治死了,警察都叫来了,一团乱……”
  小护士倒豆子一般的话被女医生打断:“你还知道自己多嘴啊?赶紧打住,该去哪儿去哪儿。”
  嬉皮笑脸地吐吐舌头,那小护士推着车先撤去其他床了。女医生叹口气,转过头继续和陆晚说:“她说的也没错,咱能不去凑热闹就不去了。你看你这都疼休克了,情况还是很严重的。不是原发性痛经的话,干净了记得来做个全面检查,早看早好,别等到要结婚生孩子的关头再着急,那可就晚了。”
  “我以前不疼的,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推迟了好久,又——”
  话说到这儿,结合最近大半个月以来自己的异常和祁陆阳的种种表现,陆晚心里突然冒出个荒谬的念头。这念头看似无中生有从天而降,可等它飘忽忽地往下,落地生根,反而愈发显出几分诡秘的真实来。
  陆晚看向医生,说:“医生,我能不能查个血?”
  对方诧异:“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不是,我想查查HCG……”陆晚佩服自己,居然能平心静气地说完这句话,“我、我可能是生化妊娠了。”
  *
  陆晚再回到祁家老宅,时间已经到了夜里七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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