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福听懂了张抗抗的意思,他点点头,说:“好。”
“好,那就去上学吧。到了学校把钱交给老师。然后提醒二福也交上。放了学就赶紧回家,吃完饭再出去玩。”
大福说了声好的,就看见张抗抗朝他挥挥手转身往回走了。
大福站在原地,看着张抗抗的背影,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把手举了起来,朝张抗抗的背影,挥了挥。
张大福再往学校的路上,脚步异常轻松。
等他到了班里,乔老师下午上完课后,张大福突然站了起来喊一声,“乔老师。”
乔老师停了下来,看着张大福问:“怎么了?”
张大福从书包里拿出那一块钱,那钱早就被他理的平平整整的,一点点的压平了,又在手心里攥了好久,钱湿了又干了,又湿了,又干了。
张大福双手拿着那红色的一元面钞,递给乔老师,高声道:“老师,我交学费。”
乔老师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张大福竟然主动交了学费,而且还不是全班最后一个,看一眼那一块钱问:“你的?”
张大福郑重的点点头,“是,老师,这是我的学费。”
乔老师不可思议的摇摇头,道:“我还以为你会拖到过年还不交呢。这次怎么交的这么快!行行,好,老师收下了。”
此刻班里所有的孩子都看向张大福和乔老师,原本闹哄哄的班级,都安静了下来,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张大福在班里交学费,以前他的学费都是老师每天都班里点名批评还没有交,然后一拖就要拖到过年呢。
当所有的同学把目光都放在张大福身上时,张大福觉得自己终于直起了腰,他看着乔老师继续说:“乔老师,我弟弟也要交。”
乔老师也笑了,道:“行啊,下节课我去他班上,会提醒他交上的。”
张大福点点头,转头回自己座位,一转身,就看见全体同学的眼神。
张大福上学两年,第一次在班里把腰挺直了。
他很高兴。
今天是他最最高兴的一天。
*
张晓从革委会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蹦一跳的走。
大家中午都蹲在地头吃饭,找个荫凉处一坐或者一躺,休息一会儿继续上工。
赵晓才不在地头吃,她嫌风大,吹过来的尘土都把饭弄脏了,便跑到革委会跟着她爹在办公室里吃,吃完了还能坐在那里歇歇脚,反正没人管她,也没有人敢管她。
张晓吃过饭,端着她爹张来福的搪瓷杯喝着浓茶。
喝了几口,就看见人从县里来了,还捎了一些东西,其中就有信件。
张晓端着杯子就往外走,见那人哗啦啦一下都放在了桌子上,说:“这还有些文件,谁的谁自己来找吧。”
张晓喝着水翻一翻,就看见一个信封上写着周励的名字,字体很娟秀,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字。
张晓连忙把信拿了起来,着急忙慌的把杯子送到屋里,就往地头上跑。
张晓拿着信,在地头转一圈,知道人多的地方肯定没有周励,他指定又找个没人的地儿凉快去了。
找了一会儿,张晓终于找到了在树荫下躺着的周励。
他脸上盖一个草帽,遮住了他的脸。可张晓依然一眼就能认得出是周励,便往周励身边走过去,小声叫:“周大哥。”
周励睡着了,睡的死沉死沉的。
张来福不让他挑粪了,可分给他一个掰玉米的活,周励他们小队负责一大片,几个人又被临时抽调走了,剩下了三个人掰玉米,除了周励,还有两个妇女。周励干的就要多了。掰了几天的玉米,掰的手腕子都是酸的。
张晓走到周励身边,喊了两声没喊醒周励,就蹲了下来。
张晓这一靠着周励蹲下,周励好像梦里觉察到什么一样,立刻一个激灵,忽地坐了起来。
张晓被他猛的起身吓一跳,惊呼:“你醒了?”
周励这才看清是张晓,便道:“哦。”
张晓笑着说:“我喊了你几声,你一直睡,喊不醒。”
周励连忙站起来,走远了两步,才问张晓:“你有什么事?”
张晓见周励看见她就跟什么似的躲的远远的,气的脸都红了,一双眼睛看着周励,好像要哭出来一般,可酝酿了一会儿情绪,觉得可能是这大太阳太毒了,把她的眼泪都给蒸干了,气呼呼的把信往前一递:“你的信,我给拿来了。”
“哦。”周励接过去,低头看一眼信封,然后说:“谢谢。”
张晓自觉没趣,站起来拍拍身上,说:“那我回去了。”
周励看都没看她,一手拆着信,低头说:“好。”
周励把信打开,抬头就是大哥好,周励便知道是周星写来的。
他往下看了看,署名的确是周星,又把信给合上,重新放到信封里。
放好后,周励一抬头吓一跳,张晓竟然还没走。
他原以为她已经走了,没想到还在那里站着呢。
周励吓一跳,问:“你没走啊。”
张晓没回答,却问一句:“信是谁写来的啊?你怎么不看了?”
周励把信放上衣口袋里,说:“回去看。”
张晓咬咬下唇,皱着眉说:“是个女孩子写的?”
周励看她一眼,眸子深了许多,道:“是。”
张晓熟悉那种眼神,那是周励爆发前最后的警告。
就像那天,她一直拉着凳子靠着他坐时,周励看她就是这种眼神。
张晓不敢再问了,心里又特别想知道是谁寄来的信,可看到周励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张晓只能退一步,咬着牙说:“好吧。”
张晓见没办法在聊下去了,深深看一眼周励,转头就要走。
她走了没多远,停下脚步往回看,就看见周励又躺下了,脸上依然遮了一个大草帽。
张晓就那么看着周励,看着他那两条大长腿伸的直直的,坚实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张晓就觉得自己好像就坐在他身边一样,随着他的呼吸,自己也在呼吸的,同步同频率。
周励的呼吸声好像就在自己耳边响起一般,张晓痴痴的看着他,直到周励轻轻翻一□□,张晓才缓过神来,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往回跑。
周励傍晚下了工,回到家就躺下了。
赵永红感觉不太对,就问冯坤:“周励怎么了,第一次见他回来就躺下。”
冯坤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进去看看。”
冯坤进了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对赵永红说:“好像是发烧了。”
张抗抗端着碗正往外走,听到说周励发烧了,停了一下,把碗放在桌上,看着冯坤问:“这么热的天,一直干活,是不是脱水了?”
冯坤便说:“你不知道,之前是让他挑粪,挑了几天的粪,周励肩膀都是血印子。他只是没说过,晚上睡觉的时候,衣服都脱不下来。”
赵永红在一旁站着,听的眼圈里闪着泪,说:“他们欺人太甚了。去挑粪的,至少两天就换一拨人,就周励,一次也没换过,一连挑了好几天。”
冯坤叹口气,“谁说不是呢。”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又看不见,你和他一个屋里住着,怎么不帮他上上药什么的?”赵永红看向冯坤问。
冯坤也委屈,说:“你得让我能摸的着才能给他上药啊。他说吗,他连我也不说。他每天都要熄了灯之后才脱衣服,每次脱的时候我都看不见,黑灯瞎火的,有时偶尔听到他嘴里发出嘶的一声,我问他怎么了,他就说碰到了。我也是后来在他床上看到他的衣服才知道。”
冯坤指一下肩膀那里说:“就衣服这里,都是血印子。我才知道,他受伤了。”
赵永红的眼泪啪嗒嗒就流了下来,气狠狠的说:“这人怎么就这么倔啊。”
冯坤说:“谁说不是呢,就这早起还出来拍球呢。我压根就没想着有这么严重。这几天又让他去掰玉米,我看他们小组里的壮劳力都给抽走了,就他带着两个女人在那里掰玉米,那么一大片,手都掰肿了。旧伤没好,新伤又上了,能不发烧吗?”
“那那……”赵永红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要埋怨冯坤什么了,自己心里知道这怨不得冯坤,可又没有个地方抒发情绪,气的直流泪。
他们三个一起来的,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就像一家人一样,赵永红心疼。
她抬起头问冯坤:“现在怎么办啊?”
冯坤说:“我刚把他叫起来喝了一大杯的水,他就睡过去了。一会儿我去找赤脚医生那里看有没有退烧药,再要点什么药来给他肩膀上的伤消消毒。”
赵永红无奈:“也只能这样了。”
张抗抗招呼着孩子们吃饭,听两个人说着话,抬眼看向周励屋里。
她突然站起身,走到屋里,烧起了水。
冯坤胡乱吃了几口,就匆忙去找医生了。
张抗抗见水开了,拿起一个盆子,舀了些热水,又打了点凉水,摸了摸是温的,温度正好,便对赵永红说:“拿毛巾给他搭一下额头吧。”
赵永红不知道怎么弄,便问:“怎么弄。”
张抗抗顾不了那么多了,说:“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