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动作,泪盈于睫的小姑娘却先一步伸了手。
牢牢抓住他的衣袖。
*
“我说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
窗明几净的诊所里,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一边慢慢悠悠地拿药,一边慢慢悠悠地摇头,“一天到晚不学好,明明已经在一中读书了,怎么还四处打架惹事?”
在青城很出名,几乎人人都认识一中标志性的蓝白校服。最传统的颜色代表着最优秀的一批学生。
学区内的初高中极多,良莠不齐,打架几乎是家常便饭。
大家早都见怪不怪。
每天都要处理几个打架打到头破血流的少年,老大夫却也是第一次看见一中的学生,不免多唠叨几句:“爸爸妈妈供养你们多不容易......”
懒得解释那么多,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贺寻不吭声。
他沉默着,稍稍偏头,目光落在一旁垂头安静坐着的时晚身上。
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少女鼻尖却依旧带着点儿微微的红。
看起来有些脆弱。
还没等想好该怎么安慰,她就死命拽着他,硬生生把他拽进路边这家诊所。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力气居然能这么大。
觉察到少年灼热的视线,时晚抿了抿唇。
“大夫大夫!”她没来得及开口,几个男生半拽半扛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少年飞奔进诊所,“快给他看看!”
“哟。”虽然时晚他们先到,但少年的伤势明显要比贺寻手上的伤严重许多,老大夫眨巴眨巴眼,将手里的纱布和药放下,“要不你自己弄?”
早就习惯自己处理伤口,贺寻正想接过。
“好的。”身侧却伸来另一双手。
方才哭得有些凶,时晚软绵绵的嗓音里带着点儿沙哑:“我们自己来。”
老大夫指挥男生们把哀哀叫唤的少年扛去另一间诊室。
留下时晚和贺寻待在这间诊室里。
垂着头,时晚默不作声,静静地拆开酒精和药膏。
“伸手。”她轻声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太浓,贺寻觉得眼前的画面虚幻得有些不真实。
但还是老老实实把手伸出去。
他不想再看见她哭。
万幸,小姑娘并没像先前在街上一样啪嗒啪嗒掉眼泪。只是用棉球蘸了酒精,轻轻替他消毒伤口。
鼻尖是酒精略显刺激性的气味。
贺寻难免恍神。
仿佛回到最初他强行把时晚拉进家里那一天。那一天,按在伤口上的力度也像现在一样,软绵绵、小心翼翼的。
生怕会弄疼他。
然而到底有些不一样。
与那日恨不得马上消毒完然后逃离的窘迫紧张截然相反,如今,少女安安静静坐在面前,垂着眼睫。
柔软细嫩的小手托住他的手掌,棉球轻轻擦过血痕。
酒精渗入伤口,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贺寻整个人却蓦然轻飘飘的,如同坐在虚无缥缈的云端。
“你心疼了?”
尾音不自觉带着笑意。
他嘴角微微上扬。
时晚眼睫一颤。
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继续消毒伤口。
“不许,”直到洁白的棉球沾满血色,她才轻声开口,“不许再这么做。”
姜琦跟她说过,陆媛媛是因为被蛇吓到,这才会滚下山去。
可人流喧嚷的景区内哪里会有那么多蛇?
少年双手上的伤口狰狞可怖,比那日在医院更甚,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略微想深一点,她就能猜到他偷偷去做了什么。
疯子。
所有的正常人都会这么想。
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要命的疯子,在寂静的深夜里砸开玻璃门救她,在医院的病床边守了整整一晚,而后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徒手抓蛇去吓陆媛媛。
“再这么做,”想到这里,时晚嗓音不禁有些颤抖,“ 你会......你会被开除的。”
这年头学习风气一般,打架斗殴的学生有不少,像贺寻这样肆无忌惮毫不顾忌的却不多见。
哪个学校会要一个抓了一堆蛇把人吓到摔断腿的学生。
“无所谓。”然而,贺寻似乎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啧了一声,他垂眸,视线匆匆掠过自己的手,“开除就开除。”
那晚守在医院时,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毫无章法地搅来搅去,血淋淋的疼。
一切因他而起,就算被开除,他也认了。
总之没有人能再伤害她。
敛着眉,少年神情里较先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语气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却笃定的模样。
似乎一点儿也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时晚咬了咬唇。
停了动作,她把手里的酒精和棉球放下。
然后抬头看向贺寻。
“不可以。”
眼泪早已擦干,眼睛却因为哭得太久依旧有些酸痛,她眼睫轻颤,“你不可以......再受伤了。”
少女嗓音很软。
贺寻一愣。
他偏了偏头,下颌随即拉出一道锋利的线条:“这有什么?”
从小摔摔打打长大,更严重的伤势也不是没有过,这点儿小伤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只要没进医院,在病床上半死不活地躺着,那就都是小问题。
压根没把手上的伤当回事,贺寻语气轻松。
然而。
他话音刚落,时晚声音瞬间抬高,语气里陡然带了几分恼怒:“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从来都是温温软软的语调,这是时晚头一次这么恼火,态度更是分外强硬。
贺寻不禁怔住。
愣了几秒,他偏头去看她。
“你不能再受伤了。”十分笃定地说完这一句,时晚抿了抿唇,又不自觉挪开视线,盯着诊所洁白的瓷砖地面,“你要......爱护自己。”
这件事她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一段时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贺寻好像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甚至也不在乎别人究竟会怎么对待他。
最初处理鞭痕只是用快过期的白酒简单地消毒,被钱小宝奶奶当众甩耳光也毫不在意。而如今手上满是狰狞的伤口,却根本不知道包扎处理。
仿佛对他来说,只要有一口气,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最简单地活着就已经足够。
为什么会这样呢?
时晚想不明白。
虽然恼火陆媛媛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麻烦,她却更生气贺寻这样随随便便对待他自己。
这个人。
抿着唇,少女心里是说不上来的恼怒。
怎么就不知道先替自己着想?
越想越生气,时晚也不继续处理伤口,向来明媚生动的小脸冷下来,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莹白指尖绞在一处。
贺寻张了张嘴。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隔壁诊室传来少年撕心裂肺的哀嚎,衬得这间无人说话的诊室愈发寂静。
嫌他是个只能拖后腿的累赘,恨不得他和那个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男人一起死掉,记忆中,沈怡永远都是冷冰冰的表情。只会一边砸东西一边破口大骂。
自然不会说这种话。
而贺家的人更是同贺子安一样,提防他会图谋贺家的财产,个个希望他赶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贺寻长到十七岁。
从懵懵懂懂的稚子长成眉目锋锐的少年。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说。
第31章
处理完男生头上的伤口,转身回到这边的诊室,一踏进门,老大夫不由眯眼直笑:“哟,怎么我出去这一小会儿,你们俩就拌上嘴了?”
诊室内,少女板着小脸,坐在椅子上咬唇不吭声。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而一旁眉眼凌厉的少年难得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处境十分为难。
开诊所这么多年,这种场景老大夫早就见怪不怪。
再嚣张再嘴硬的男孩子,到了女朋友面前也只有乖乖挨训的份儿。上一秒还在和兄弟们吹嘘自己以一打十的丰功伟绩,下一秒就因为被闻讯赶来的小姑娘拽着耳朵而哀哀告饶。
听见老大夫含笑的调侃,时晚抿唇,抬眸看了一眼同样神色不太自然的贺寻。
谁要和他拌嘴。
她才懒得和他这种疯子生气。
这么想着,时晚准备付药钱。
却又听见老大夫不紧不慢的声音:“以后多看着点儿你男朋友,他们这个年纪就是爱瞎胡闹。”
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手弄成这样。
“不、不是!”闻言,时晚蓦然一惊,“我和他不是......”
什么男朋友!
她只是看不下去贺寻这么不爱惜自己而已。
“哦。”压根儿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老大夫眯了眯眼,“以后会是的。”
倘若没什么瓜葛,哪里会专门陪着对方跑一趟诊所。
年轻人总是这么口是心非。
“......”根本没想到看上去一本正经的老大夫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时晚被噎住。
恰逢此时,身旁一直沉默的贺寻低低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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