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沿着河流开过,嘎嘎的老鸦被惊起,柏林忽然说:“这是台伯河。”
这条河流宁静和缓,在半明半暗的天气中,仿佛是翡翠瀑流。台伯河或许没有塞纳河闻名,可这条河流,在中世纪的时候,无疑曾经灌溉起辉煌的基督教文明,也荡涤清扫了所有对教皇不利的异端信徒,他们的尸体从上游漂荡下来,作为威慑,警示着还活着的人们。
他说完又抓了抓头发,半是认真地对她说:“你有没有觉得,免费得了我这样优秀的导游,你该知足地笑笑,而不该摆出我欠你五百万的表情?”
佳南哑然失笑:“好,我会努力。”
他半是认真地端详她,赞许说:“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飞机降落在上西西里岛。
车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驰,一路晃过去的,有巴洛克风格纪念碑,晾满男人女人衣服的贫民窟,巨大石块垒堆而成的或华丽或朴素的教堂。建筑物的空隙之间,有大片的丛林和植物。柠檬树,棕榈树,不知名的野花铺满山丘。城市随处可见的是废弃的工厂和住房。若是在别处,难免让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可这里是西西里,颓丧倒塌的钟楼,寞落独立的教堂,这一切就变得无比自然起来。
柏林穿着棉布衬衣,带浅色背带的烟灰色便裤,随意自然地套了件厚夹克。风从出租车的缝隙间钻进来,把许佳南的长发吹得有些肆无忌惮地张扬。她转头看着窗外,于是有几缕就落在他的脸上,微痒。
他忽然有些冲动,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地缠绕上一束。
这个念头像是一阵轻风,一掠而过,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看过《教父》没有?”
她沉默,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却答非所问:“西西里岛上还会有黑手党吗?”
“《教父》的第三集,发生在美国。”柏林不以为然,“早没了。”
许佳南笑了笑,侧头看见大街小巷中的光影错落,碎满一地。她慢慢地说:“是这样啊。”
尽管早就知道黑手党组织在这个地方早已狡猾地销声匿迹,西西里展示给世人的也是一派宁和的景象,可许佳南怎么会忘记那些场景呢?
那是……他同她一起看的电影啊。
画面里,男人们的脸颊绷得微紧。上一秒在热烈的舞会中拥着女伴,身姿旋转;下一秒弹夹里已经填满了弹药,蓄势待发。
画面外,他抱着她,一起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她说马龙?白兰度好帅,他却将她的脸掰过来,很深地吻下去,然后微微离开她,带着笑意说:“那我呢?”
佳南有些黯然地转开眼神,她只是颓然地发现……直到此刻,竟然还有着自己不想承认的……怀念。
车子一路往西,直到在一条大道边停下。
柏林指着一家餐馆:“你会喜欢这里的甜食。”
西西里的美食风格就像整座岛的气质一样,混合着各种特质,却又是独特的,叫人难以忘怀。鱼子酱十分鲜美,金枪鱼和扇贝的拼盘口感也鲜滑,而最后的冰激凌馅饼——从西西里岛另一端的埃特纳山运来的雪、柠檬汁和咖啡,调制在一起,酥软清凉,有一种甜润如蜜汁的口感从舌尖滑开。
柏林看着她吃完满满的一份,严肃地说:“你确定你消化了吗?”
“呃?”
“因为我们要去一个奇特的地方。”
卡布奇诺女修道院。
外边热烈欢快的阳光,丝毫无法将温暖渗透到这里。这个女修道院闻名于世的,是它的墓穴。柏林走在她身前,对这里的历史似乎了如指掌,侃侃而谈,还不忘回头安慰她:“其实不可怕。”
两侧全是木乃伊,有男有女。穿着生前各式各样的衣物,绸缎有些碎裂,礼帽也斜斜垂挂着,他们靠着墙壁,摆出姿态各异的动作。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的声音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后边传来,像是有回音似的:“走在这里,会觉得其实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我们在看他们,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看我们呢?”
许佳南忽然在一个小小的透明棺木前停下,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里边那个才两岁的幼童。
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势,一只手枕在头下,仿佛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在沉睡,大概偶尔会被游人的脚步声打扰。或许他的灵魂已经飘浮在半空之中,依旧带着纯真的幸福俯瞰这个世界。
她的孩子呢……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就已经化成一摊血肉了。
她忽然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长长的甬道。
全身都沐浴在西西里下午的阳光之下,许佳南才慢慢克制住了颤抖,她想起柏林的话:“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这么一点儿……”
是啊,她品尝过了,生和死的界限,以及陈绥宁给她的,生不如死。
“喂,你没事吧?”
“你杀过人吗?”许佳南有些突兀地说,她拿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脸颊上是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呃,难道你杀过,还是说我一直在和一个杀人凶手结伴同游?”柏林有些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佳南嘴角的微笑加深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我随便问问。”
柏林渐渐收敛起唇边的笑,只是探究地看她几眼,最后移开目光,伸了伸懒腰,答非所问说:“真想就这么一直度假……”
“你要走了吗?”佳南侧头看着他,心中莫名产生一丝依恋。
柏林却不答:“你呢?”
“我不急着回去,想去北欧看看。”许佳南有些怅然。
“去看看极光吧!”柏林并不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依旧兴致勃勃地说,“至于我们,回国还是能见面的吧?”
“当然!”她笑眯眯地说。
生命中有很多这样的旅人,他们出现了一瞬,继而离去,然后会有新的人出现,没什么好难过的。
许佳南独自踏上行程的时候,她这样勉励自己。
她并没有刻意去计算自己旅行的时间,可当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到荷兰时,已经不像是初来的时候了。那时候她苍白、脆弱,而现在,肤色比之前黑了许多,看起来却健康了。她可以熟练地用不太纯熟的英语在小镇上的集市买香槟玫瑰,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原本极讨厌的法国羊奶酪。
而这一切,她很感激在意大利认识的那位新朋友。
佳南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馆出来,接到了国内的电话,算算时间,那边是深夜,这让她觉得有一丝不安。
打来的是沈容,他的语气倒是很冷静,先问了问她在哪里,接着说:“小姐,先生他住院了。如果可以,你还是早些回来吧。”
许佳南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亲,家里是有保健医生的,他这么好强,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撑不下去,绝对不会放下工作住院。更何况这个电话是沈容亲自打来的。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问是什么病,严不严重,沈容只说是轻微的中风,她也不必太过担心。
“我马上就去订机票回来。”
机票是在酒店订的,是明天一早的航班,佳南这一晚睡得很不安,翻来覆去一直失眠。翌日起来,天气忽然变得糟糕,连太阳都不再露面,她坐出租车直奔阿姆斯特丹机场,这个港口城市灰沉沉的,像是有一场风暴即将袭来。
赶到机场,才发现候机厅挤满了人。
电子屏幕上滚动着航线消息,因为冰岛火山的爆发,数条航线暂时关闭。
佳南心里咯噔了一声,挤进问讯处,疲倦的工作人员正一遍遍地重复着“抱歉”,她又从人群中出来,看到机场的一角,工作人员正在大批大批地运行军床,她甚至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坐下的位置,于是只能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打开了电脑。
就连国内的门户网站,也都不遗余力地报道着这条新闻:欧洲空中交通瘫痪,游客被困在机场,而航线恢复遥遥无期。
大使馆的电话永远是占线,网上的消息杂乱无章,有人说三天之内航班开始恢复,也有人说起码半个月,许佳南焦躁地站起来,想去卫生间洗脸清醒了一下,眼光却忽然掠到了一条小小的滚动新闻上。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还是控制不住地点开了。
他也在欧洲吗?
许佳南怔了怔,记忆有片刻的混乱,是蜜月?
“OME首席执行官陈绥宁先生于前日抵达欧洲,将与数家科技公司签订技术转让协议……也有消息称,陈先生对于购买刚刚挂牌的某欧洲老牌劲旅十分感兴趣……”
那种陌生而遥远的依赖感倏然间又泛了上来,尽管这让她沮丧,也让她觉得羞耻,可是此刻,她无比地想念很久之前……那个叫自己觉得无所不能的男人。
“不行,我得做些什么……”仿佛是为了打退刚才那一瞬间的软弱,佳南拖着行李急急奔出机场。或许她能趁着火山灰还没到达南欧之前赶过去,再辗转回国。
到了车站才发现,并不止她一个人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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