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意外,要在好几天之后。
康昭调侃道:“你比经纪人还严谨。”
柳芝娴笑笑:“我也怕自己忙忘记,相比之下,我的时间灵活一些,尽量协调你吧。”
她说话时,目光停留在手机上,在定一个闹钟。
与其跟康昭说话,柳芝娴更像在自言自语。
正因为像,她的话如不假思索的自然流露,坦坦荡荡呈露对他的感情。
前一段感情里,康昭与对方互不妥协,拉锯持久,最终不欢而散。
如今乍然碰上一个互相喜欢、又甘愿牺牲的女人,康昭心动之余,也生出这个行业从业者常见的愧疚。
康昭探身过去,揽住她。
“别记了,我一有时间就来找你。”
柳芝娴自然不晓得他内心汹涌,轻拍他后背。
松开后,柳芝娴又说:“我还是要记……”
康昭无奈而松懈一笑。
大功告成后,柳芝娴说:“好像比和军人恋爱好一丢丢,一个月可以见一二三四五六次吧。”
康昭一时没说话。
“哦……”柳芝娴皱皱鼻子,“一二三次吧。”
康昭斟酌着:“七八月可能要忙一些。”
柳芝娴:“一次。”
康昭倾身过来贴贴她嘴唇。
柳芝娴反过来宽慰他:“好啦,没事。你不在我也可以自己玩,找妮妮和姗姗她们。”
康昭果然又“失踪”几天。
三天还是四天后,柳芝娴开车去桐坪村外公家。
即将拐进入稻穗夹道的水泥路,熟悉的大切诺基也拐出来,开往县城方向。
一来开着车,二来想到康昭可能还在忙,柳芝娴没打电话。
停车后,她才发去微信,告诉康昭刚刚差点碰着他。
一直没回复。
康昭不定时消失,柳芝娴有点麻木的习以为常,没有往深处想。
-
市一医院,儿科诊室。
孔玫点下下一个预约号,等人进来的间隙,刚拿起保温水杯。
手机震动。
旧友来电,实属罕见。
孔玫接起老镇长电话。
那边只有一句话:“我得到消息,小昭去县公安局翻找当年卷宗,恐怕他差不多知道了。”
患者家长坐到旁边凳子上。
孔玫挂下电话,点鼠标的手指微微颤抖,像完成一台历时过久的手术,手部瘫软,连筷子也握不稳。
但她依然用平和的声线问:“小孩怎么了?”
……
将近七点,孔玫才看完最后加号的小病人。
她洗手,换回日常衣服,有条不紊地喝过温水,提包下班。
许家这栋别墅只有两个车库,许嘉珩回来后,常将车停过来,孔玫有时要停到公用停车位。
今晚许建怀和许嘉珩的车都不在,反倒大切诺基停在其中一个。
孔玫倒进另外一边,知道老镇长消息无误。
孩子离家长大,家长的陪伴和教育鞭长莫及,拥有一些家长无从知晓的秘密后,性格开始呈现陌生而复杂的一面。
就如现在,孔玫打开门,康昭正无事人一样,坐在餐桌边吃饭,还转头问她吃了没,要不要给她盛一碗。
孔玫说好。
孔玫端起饭碗,又开始怀疑老镇长的消息。
或许康昭只是去查找哪个嫌犯的犯罪记录……
母子相对无言吃完一顿饭。
阿姨过来收拾碗筷,康昭坐到沙发,捡起遥控器逐个翻台。
最后停在新闻频道。
孔玫手机再度响起。
这个时间点很有可能来自医院。
看到一个更加罕见却不陌生的名字,孔玫倒宁愿是单位电话。
“土星环”出现在屏幕。
三个字不像一个人的名字,反倒像一个来自异次元的符号,咒符一样封存一个秘密。
土星环也只说出一句话。
他说:“孔医生,小昭来找过我了。”
康树洋牺牲后,孔玫和土星环的联系仅存在与逢年过节短信问候。
她甚至连土星环微信也没加。
至于土星环,更像是连微信也没有的人。
土星环带着没落与陈旧的气息,因为他一把年纪总是嘻嘻哈哈,给人第一印象如智商没开化。
康昭从小生得俊俏,性格玲珑讨喜,除了康奶奶,男女老少都喜欢叫他“小昭哥”,跟年纪与辈分无关,仅仅表达一种热忱的喜爱。
土星环刚才叫却只有名字。
短短一句话看似寻常,却与平日的没正行大相径庭。
孔玫脑海里警铃大作。
当年几个人闭合成一个环,圈住一个秘密,如今已有两个节点失守。
孔玫知道,秘密再也藏不住……
康昭耳边飘过枯燥的当地新闻,脑袋里却播放另外的“新闻”。
——起码讲述者尽可能将故事与康昭撇清关系,让他听起来像一则别人的不幸。
但康昭清楚地晓得,小主角就是他,康昭,一个出生不到一天就被抛弃的小孩。
下午时候,康昭在罗伊芸家附近堵到土星环。
土星环手里还拎着一袋棒棒糖,说那么巧。
康昭说不巧,他刚从某某村回来。
某某村是罗伊芸的娘家。
康昭缺乏一大片空余时间,不然可以一次性挖掘出所有线索。
他有忙碌的工作,有想时刻见到的女朋友,有正常而规律的生活。
他只能利用碎片时间,一点点按图索骥。
土星环笑了笑,不过不再如往日滑稽,而是有点无奈。
他说,你等会,我先把这个给伊芸。
土星环提起那袋棒棒糖进入罗伊芸的小院子。
不一会土星环又出来,说,伊芸不知道上哪玩了,你要不进来坐?
越是接近谜底,越容易怯懦,那很可能摧毁许多人帮他维系的平静表面。
屋里可谓家徒四壁,没几件像样家具,罗伊芸经常日不闭户。但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难以想象是“疯子”的居所。
康昭路过几回,习惯取代初次的震撼。
扶贫时见过更破烂的家园,罗伊芸的处境还算过得去。
前几回康昭多来村里转悠,只匆匆进来过一次,停留不过数秒。
土星环抄出一把村中常见的矮椅,康昭曲折两条长腿而坐,实在称不上舒适。
还端来一只老式茶缸,但内壁洁净如新,毫无茶渍。
康昭给土星环散一根烟,默默点燃抽两口。
他翘起烟头看了眼,开门见山。
康昭问,我爸曾说,不要带着困惑进山,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土星环当然知道,也一直在等康昭问及。
他说,我以为你一点也不在意呢。
笑容还是那个笑容,语调也改不了几十年的吊儿郎当。
但也是这份豁达,稍微平复康昭上午在档案局翻阅卷宗的战栗。
土星环给康昭讲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许多年前,罗伊芸还在上高中,寒假清晨被父母打发上山,寻一味草药给弟弟治病。
罗伊芸在山上碰到一个躺地上的人,摔断腿,起不来,哎呀哎呀在那叫唤。
罗伊芸过去一看,还是个长得挺英俊的年轻男人。
——“伊芸啊,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上初中她还暗恋过老熊,背后偷偷给人家画了好多画像,你知道不?”
康昭当然不可能知道。
“不过你看她对你那热乎劲就懂的。我要是再好看几分,估计她就不会当我好朋友了。毛病!”
罗伊芸起先还防备,不敢靠近,见男人无法动弹,才敢去接话。
罗伊芸提出给他搬救兵,男人不愿意,向罗伊芸讨些吃的,原地自生自灭。
罗伊芸心软,隔几天顺便带零星吃的来,那会条件不好,吃的更没多少,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有一天下雨,已经傍晚,她担心男人捱不住冬雨,她偷偷抱一张旧毯子上山。
后来是给派出所民警送回来的……
康昭手中烟灰积了长长一段,此时忽然颤颤下落,散了一地。
罗伊芸高中也没再上,被父母赶出外省打工,同年冬天回来,人变胖许多。
次年春天,罗伊芸变成“罗疯芸”。
嗒的一声。
茶缸搁到手边矮几。
水面涟漪未止。
土星环望着那只茶缸出神。
“给她伤害最大的还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她的父母。贫穷却又爱面子,伊芸原本是他们改善家庭的希望——”
土星环忽然摇头,往事不可追般笑笑。
“我们当年初中同学,已经走掉好几个,车祸、癌症,甚至自杀,有几个还老年痴呆,中风,半身不遂。其实从好处想,伊芸现在也挺好,不用操心婆媳矛盾,不用烦恼儿女婚嫁,没有几个人到这把年纪还能像她一样天天开心,对不对?”
土星环再回过神,眼前跟罗伊芸年轻时有几分相像的男人已经不见人影。
康昭神思渐渐凝聚。
也许三十年前,没有电视,小道消息通过众人之口,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闲谈,也像他如今饭后看别人的新闻一样。
孔玫出声,让保姆阿姨去一样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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