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亦琛站在书柜前,微微仰头,有光落在他冷峻的眉骨,高贵沉郁,像深秋时节,风轻轻吹过麦浪,有种不动声色的美。
已是黄昏,他半个身子沉浸在砖红色的沉淀里,窗外有鸟群飞过。
八年过去,他的样貌没有改变,利落的眉,偏薄的唇,宽阔得让人想靠上去的肩膀。
音乐声响起,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优雅的弦乐,不失讥讽,配合今晚纸醉金迷的背景,就像盛宴过后,仓皇离场。
傅亦琛微微弯腰,作出邀请手势,凝视着她,“Shall we?”
没有犹豫地,盛思夏将手放在傅亦琛掌心上,她同意和他跳舞。
不曾思考,肢体先一步做出反应。
盛思夏忽然想到,或许肌肉拥有自主意识,懂得在她做出决定前,抓住那微秒间的距离,做出违背意识的举动?
就好像,每回嘴里喊着要减肥,要运动,手却停不下来,不知疲倦地,一粒粒拨开巧克力那层金色锡纸。
到了运动的时候,倒是懂得让意识先行,总有偷懒的理由。
人果然是自己的叛徒。
傅亦琛领着她进入舞池,她注意力放在他的衣服上,不去看旁人目光。
也不看他。
黑色的塔士多礼服,在灯光下,奇异地呈现出深蓝色光泽,领结也是黑色,并不花哨,是最简约的款式,银色袖口镶嵌深色玛瑙,她没有忘记,这是她送给傅亦琛的。
那时候他说,他不喜欢戴袖扣,觉得十分多余。
至少她从未见他佩戴过。
傅亦琛不是那种,会为了一个邻居家小孩改变自我意志的男人,更不会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而扭曲他的审美观。
她曾经,非常欣赏他这一点。
舞曲变换,到第三首时,她已经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他们在舞池中旋转,舞步轻盈,身边的面孔几经变化,最后,又回到原点。
盛思夏从不知道,他的舞跳得这么好。
傅亦琛低头和她说话,“你今晚很漂亮。”
“谢谢傅总。”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看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他的手虚扶在她腰间,并未触碰到,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似有热度袭来。
盛思夏偏着头,轻轻掠过四周。
舞池里,盛装男女翩翩漫舞,只要稍作观察,什么人,什么关系,一目了然。
语言可以瞒天过海,肢体动作却骗不了人。
只顾机械地挪动脚步,全程没有交流的,多半是老夫老妻;左边那一对,柔情蜜意,男士凑到女伴耳边低语,贴得很近,女孩子脸发红,却羞怯地,偷偷注视着另一处。
那是傅亦琛的位置。
真有趣,跳个舞,都这么暗流汹涌,离得最近的人,未必能赢得芳心。
灯光随着音乐变化,流淌着许多看得见的,以及看不见的蠢蠢欲动,逢场作戏。
她抬头,和傅亦琛的目光撞在一起。
心里快一拍,脚步就慢下来,她不小心踩到傅亦琛,脱口而出,“Sorry.”
在语言习惯上,她和傅亦琛大相径庭,他接受西方教育,英文比中文更利索,最真心严肃的时刻,他会使用英文表达。
因此在她看来,他刚才那句夸奖,非常虚伪。
而她,土生土长,一颗红心,中文八级选手,熟练掌握普通话及一门方言。
如无必要,绝不讲英文。
除非,是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假话,用英文讲,都显得真诚许多。
傅亦琛说,“脚挪一下?”
他的声音贴在耳边,显得很温柔。
第7章
“哦。”盛思夏不动声色,依依不舍地收回脚。
她今天穿的是双新鞋,出门便上车,宴会厅的地面光可鉴人,踩在他的皮鞋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她还是补了一句“抱歉,傅总”,这一次要真心很多。
他们重新开始跳舞,没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几年不见,你变得很有礼貌。”
他说着,旁边那一对旋转过来,快要碰上,他轻轻揽上她的腰,行云流水般,将她带到旁边。
接着,他带一点嘲弄的口吻,也可能是她多心,自言自语着:“傅总?”
盛思夏语气里不乏挑衅,“难道你要我叫你叔叔?也不是不行。”
顺理成章地,她抬头细细辨认他的容貌。
还是和从前一样,眉骨立体,眼窝稍深,与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整张脸的线条仍是清瘦流畅,带一些冷硬气质。
只有眼神变了,锐气减少许多,时光沉淀在深邃的海里,显得既成熟又从容。
看着那张几乎没有什么痕迹,盛思夏想,他肯定很少笑。
笑起来好看的人,反而越不爱笑,要将美丽变成稀有物,价值倍增。
奇怪,从前怎么没人告诉过她,刚过而立之年的男人,魅力值会有质的飞跃?
他从一颗郁郁葱葱的树,变成难以攀越的山峰,她已经放弃挑战。
“我以为你喜欢叫我名字。”他说。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傅总别介意,”她目不斜视,语气平淡,“是你教我要懂礼貌,我不敢忘记。”
盛思夏曾暗地设想过许多次,她和傅亦琛再次相遇的场景。
她不是心存侥幸,只是觉得,这世上那么多人,随便排列组合,也存在无数可能。
除非生死,谁也不能保证,能永远避开另一个人。
只要共同呼吸着氧气,就有机率见面。
只是从没想过,会这么心平气和,也有可能,是酒精的作用,让她有些轻飘飘。
就算有些针锋相对,但以傅亦琛的风度,他不会计较。
“五年了,礼物不收,电话不接,我来见你,你把我拒之门外,”他贴近一些,声音也低下来,“我没教过你这样的礼貌。”
盛思夏心中有疑问,他什么时候找过她,哪里有将他拒之门外的机会?
她不表露,只是回答:“很显然,我不是个好学生,从小就不懂礼貌,以前你教我练字和英文,我不也经常顶撞你?”
傅亦琛轻轻一笑,什么也不说。
“以后我都会叫你傅总。”她这样强调,不远处有人拍照,白光一闪,照得她心里一团雪亮。
“随你开心。”
盛思夏担心这样绷着脸,上镜会显得严肃,她也微笑着,将脸微微侧向镜头那边。
这个角度拍出来,视觉效果最好。
几支舞后,她有些累了,借口鞋跟太高,她到一旁休息。
傅亦琛遇上生意伙伴,难免寒暄几句。
白衣黑裤的侍者托着酒盘,在人群间穿梭,她叫住他,打算取一杯酒,手指点来点去,最后还是让他走了。
她今天的确喝了不少,跳舞的时候,脚步有些发飘。
倒是不必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小孩子,搞得酩酊大醉。
这样的场合,只有刚到的时候是新鲜的,她索然无味,想要离开,她开始搜索杨先生的身影。
她是坐他的车来的,自家司机已被小姨征用,他有义务将她完璧归赵。
扫一眼,很轻易地,她从翩翩起舞的人群里发现了杨先生。
他正搂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女伴,言笑晏晏,看上去还没尽兴。
她才不会是扫兴的人。
或许现在给小姨打电话,让司机原路返回,还来得及。
只是踌躇片刻,她又看见傅亦琛。
他面前站着一位身材曼妙的女人,头发风情优雅,红色礼服露出大片后背。
他们不知道说到什么,女人笑起来,碧色耳环轻轻颤动。
成熟款,他或许喜欢。
盛思夏笑了笑,不假思索地上前,走到两人身边,对傅亦琛说,“傅叔叔,能送我回去吗,我很累了。”
既然当她是小孩,她不介意把角色扮演得彻底一点。
小孩子,就是无理取闹,不懂看人脸色,专门破坏别人好事的。
女人深深地看她一眼。
盛思夏回以笑容,率直,且无辜。
傅亦琛说:“当然可以。”
他稍稍抬起手臂,直到盛思夏将他挽住。
坐到车上,她在里侧,傅亦琛坐在旁边,他报上地址。
司机平稳地驾驶车辆离开酒店山庄,走隧道,灯光扑在车窗上,一路安静,没有星光。
她真的好累,不是假的。
这双高跟鞋,起码六厘米,天知道她是怎么跳完那几支舞的,傅亦琛被踩到的gzdj时候,居然面不改色,她敬佩他的修养。
据说七年时间,人体细胞会完成一次全方位的更替,现在他们之间,至少也是一半的陌生人。
盛思夏意外地放松,她塌着肩膀,懒懒地靠在座椅上,眼睛看着窗外,踢掉高跟鞋,白皙双足踩着皮面,一下一下,像波比踩肚皮的懒散。
不小心踢翻鞋子,傅亦琛伸手放正。
盛思夏忽然好奇,“你什么时候找过我?”
“你开学前一周,我去你小姨家找你,她说你出去了。”
“可能我确实出去了。”
傅亦琛摇摇头,“你房间的灯亮着。”
她“哦”一声,不打算解释,也不问他找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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