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平心而论,赵志远的个人条件并不差。干部家庭出身,自己吃的是国家粮,还能够解决女方的工作问题。
这几条摆出去,赵志远真的很有资格骄傲,因为的确会有很多女青年飞蛾扑火一般蜂拥而上。
小秋本人是黑五类家庭出来的,母亲去世了,父亲还在牢里头关着,基本上招工招学招兵这些好事都轮不到她沾边。
要真想重新做回城里人,估计嫁个城里人才是她唯一的选择。
可是一般城里人又怎么会娶个乡下姑娘?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就有隐疾,总之基本都是在城里头实在找不到媳妇,才会考虑农村女孩子。
跟那些人一比起来,赵志远简直就是白马王子,完全有资格被众星拱月。
何东胜觉得自己不应当阻拦,否则说不定有一天小秋大夫会恨他的。恨他斩断了她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是年轻的生产队长又始终放心不下。他觉得赵志远不是良配,小秋跟了这个人,以后是要受苦的。
听听赵志远的口气,这还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呢,他就一副施舍的口吻。谁知道结婚以后,小秋要在到家到底怎么跪着才能活下去?
何东胜七想八想了半天,决定还是过来给余秋提个醒:“那个小秋啊,咱们出去走走。”
人在医院附近的话,说不定隔墙有耳,叫人听了话去却反而不美。
余秋怕他有什么正经事,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点点头道:“行,我正好要出去透透气。”
她托陈敏带走自己的搪瓷缸,跟着何东胜一块儿出了医院大门。
年轻的生产队长跑医院的次数实在太勤了,路上碰到医生护士都能跟他点头打招呼,谁看着他都不稀奇。
外科的护士还托他帮忙看有没有田鼠干,最近有个人开刀了,术后要加强蛋白质营养。
何东胜连连点头:“我记住了,回头他们会送过来的。”
余秋在边上保持沉默,她就知道杨树湾人在医院里头可以做起生意来,有着院方跟医生护士的默许。
没办法,再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萝卜保平安,生病的人就必须得加强营养。
要是蛋白质跟不上的话,肚子上的口子都长不好。
买肉要票,那就只能指望田鼠干了。
人出了医院大门,余秋小声嘀咕:“你们还是小心点儿,别叫人抓到了把柄。”
要是平常,何东胜肯定会应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而此刻,他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反复在脑海中打草稿,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走过半条街,都要到学校旁边的小农场附近了,余秋忍不住催促:“你到底有什么事啊?赶紧说吧。我晚上还有事情要做。”
虽然夕阳无限好,虽然这个时节的晚风吹在人身上非常舒服,可她劳碌命,无福消受啊。
那个乌头泡酒差点儿没了小命的病人是个典型病案,她得赶紧写文章投到杂志社去,能多一个人看到,又少了一分中毒的风险。
何东胜被她催促着,只得咬咬牙开门见山:“小秋,你觉得赵主任怎么样?”
“什么赵主任?”余秋没反应过来,“医院没主任姓赵啊。”
何东胜略有些欢喜:“就是后勤的那个赵志远。”
“哦,你高中同学呀。”余秋反应过来了,“他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不舒服的话找周大夫啊,我现在待妇产科。”
“不是。”何东胜赶紧摇头,“我就是想问问你对他的印象。”
余秋奇怪:“我跟他又不熟,能有什么印象?怎么,他要竞选什么优秀,要我们给他投票吗?”
何东胜摇头:“不是工作方面的,是生活,你在生活上对他印象如何?”
余秋快速眨巴了两下眼睛,感觉这话听着怎么有些怪怪的。
工作上,生活上,小秋大夫心中警铃大震。
妈呀,这个丧心病狂的年代,该不会连十五岁的小丫头都不放过,都给人介绍起对象来了吧?
余秋赶紧义正言辞地强调:“我跟他不熟,对他没有任何印象,更加谈不上生活。我现在一心一意想要做的就是好好当医生,其余的什么生活问题,我一概不考虑。”
何东胜如释重负,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也是这么觉得,你年纪还小,将精力放在学习与工作上是最合适不过的。”
余秋疑心自己听错了,这年头保媒拉线就这么不上心,敷衍得简直明目张胆。
不过也是,何队长自己这会儿还凄风苦雨呢,哪里有心思关心老同学的个人生活问题。
唉,这家伙实在是倒霉,原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还偏生摊上了这样的丈母娘。
小秋大夫饱含鼓励地朝何队长点点头:“你也别灰心,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总归会有希望的。”
何东胜莫名其妙:“我灰心什么呀?我没什么好灰心的呀。”
余秋赶紧露出标准的微笑:“没事,没什么。”
年轻人总是要面子的,姐姐非常理解。
我去请会诊
何东胜送余秋回县医院。
其实现在天刚染上暮色, 距离黑沉沉相去甚远, 小秋大夫自觉独自返回也没任何问题。然而年轻的生产队长却坚持。
有的时候, 余秋也觉得她的这些朋友同伴们挺有意思的,似乎在某些方面相当坚持绅士风度。
两人行到护城河方向时, 前头传来田雨的怒骂声:“李红兵,我今天不罚你抄课文才怪,你给我等着。”
回应她的是李红兵走腔走调的唱戏声:“哎呀呀, 小田老师你莫气, 我给你扯红头绳。人家的闺女有花戴,爹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 给我喜儿扎起来。”
田雨一声冷笑,扬起手上长长的柳条就直接甩到了得意忘形的少年身上。
李红兵猝不及防,大惊失色,原来这不是喜儿而是李铁梅呀。
这小子嗷嗷叫着到处逃窜, 随手抢过同伴手里头的笼子,直接往田雨的方向伸:“哎呀, 哎呀, 小田老师你不要生气,我送你一份大礼。”
里头刚被逮到的田鼠上蹦下跳, 吱吱直叫。
田雨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啊啊啊, 赶紧把田鼠给我拿开。”
回答她的是少年郎得意洋洋的大笑声, 混世魔王李红兵单手叉腰, 得意的不得了。
旁边的小孩子们也跟着嘿嘿笑, 个个脸上都是快活的神色。就连一向乖巧的小伟也显出了少年人特有的调皮。
田雨看到何东胜跟余秋, 立刻找到了靠山:“何队长,你再不管管他们。”
何东胜憋着笑,故意朝李红兵沉下脸:“管当然管,明儿就跟我回杨树湾,看还闹腾不?”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一道雷,轰得少年郎们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还是领头的李红兵反应最快,赶紧朝田雨一个劲儿地打拱作揖:“小田老师我错了,您别生气,您大人有大量。我马上就烤田鼠干,一日三餐都供奉你。”
田雨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才一日三餐田鼠干呢。你当我是黄鼠狼啊?”
余秋抿着嘴巴,强行忍笑。
李红兵找到了新的讨好对象,赶紧又朝着小秋大夫求饶:“哎呀,小秋大夫你就行行好,帮我们说说呗。你看我们在医院可乖了。”
余秋绷住脸,故意摇头:“我可没发现你们有多乖。”
李红兵还要抓耳挠腮,何东胜直接断了他的退路:“别想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日子了。赶紧的,都跟我回去,收收心,准备开学。”
田雨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马上就要开学了。”
李红兵两只眼睛瞪得滴溜圆,他想说自己要留在县城。可是将他抓的所有田鼠胆子加在一起吞下肚,他也不敢说自己不想上学。
开玩笑,杨树湾的小孩要是敢逃课,那真是全村人逮着了都能揍一顿,而且旁人没有不叫好的。
小伟看着垂头丧气的朋友们,无比失落:“你们都走了吗?”
又只剩下他跟哥哥了。
余秋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等你哥哥好了,你也要回家上学呀。”
小伟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要回去,我哥回家会喘不过气的。”
余秋安慰少年人:“那是因为你哥哥那时候有腹水,等腹水排的差不多了,你哥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小少年却哭了起来:“我不要,要是我哥哥气喘不过来了怎么办?”
他年纪太小,对于死亡没有清晰的认识。但是哥哥发病的那次,就把这孩子给吓坏了。
他不敢让哥哥回家,因为在医院里头才安全。
余秋忍不住头痛,那也不能让这哥俩把医院当成保险箱一样住着呀。且不说住院花钱多,就是一直霸占床位也不合适。
毕竟现在小伟哥哥其他的治疗基本上都停了,就是每天定时艾灸,然后过段时间就抽血复查相关的指标。
何东胜出来打圆场:“回头问问闵大夫吧,看下一步要怎么治疗?”
小伟垂着头,小声嘟囔:“哥哥回去要下地的,我不想哥哥下田。”
可是不下地干活的话就挣不到工分,他们生产队本来工分就不值钱,家里头养两个孩子的负担实在太大了。
马上夏天就要过去,他就连逮知了猴补贴家用都做不到。
小伟想留在县城,这样他才能挣到钱养活自己跟哥哥。
少年人没有见过更大的世界,单一个村里跟一个县城,却让他清楚的明白了地里头真的刨不出钱来。
他现在一天挣的钱比父母加在一起苦干一个礼拜还多。
何东胜何尝舍得县城的这笔好买卖,比起地里刨食,做生意的确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