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跟没听到一样,人就坐在床边,眼睛只盯着她家老头子看。
他家儿子倒是有些尴尬,伸手摸起了鼻子。
何东胜完全没有就此轻轻翻篇的意思,还追着不放:“同志,我就不跟你们算油盐酱醋的钱以及费的柴火了,起码这一坛子红烧肉的原料跟坛子,你们得赔偿我吧。”
患者的儿子被他追着,面子上挂不住,总算伸手掏口袋:“我记得肉价是8毛钱一斤,你这坛子肉差不多半斤吧。算了,我就算一斤。这个坛子也就是打酒剩下的酒坛子,我给你两块钱吧。”
何东胜笑了,声音轻飘飘的:“我给你两块钱,你把原样的红烧肉给我端过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侯向群也忍不住冷笑,按照8毛钱一斤肉的标准打发叫花子呢?肉票怎么算?就算有了肉票有了钱就一定能够买到猪肉吗?
开什么玩笑?人人都盯着那五花肉呢,没门路没关系的人除非头天晚上就在那里排队,否则轮到的时候只有瘦肉跟骨头。
没有肉票,那就碰运气吧,冒着风险去农民私底下组织的小市场,运气极佳的情况下说不定可以用10来块钱买到一斤肉。
王医生也跟着帮腔,一副十分惊讶的模样:“两块钱就有一坛子红烧肉啦?那我岂不是天天都能吃上肉了?哎哟,你这位同志能耐可真大。”
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面子挂不住,只得悻悻地又掏出了五块钱,老大不乐意的模样:“这样总行了吧?”
何东胜干脆利落地摇摇头:“同志,你自己去看看那坛子,县城商店买的,7块钱一只,我还托了好大的人情。”
那中年人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你是同志怎么回事?怎么能漫天要价呢?告诉你,别搞资本主义的那一套,这是行不通的。一个坛子7块钱,你哄谁呢?”
何东胜一点儿退让的意思都没有:“就是因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所以干部才不能仗势欺人,损坏了贫下中农的东西也不赔偿。你要觉得那坛子不值7块钱,你去跟商店说呀,和我讲有什么用?”
男人的脸阴得能滴水,他从口袋里头掏钱的时候,嘴里头还在骂骂咧咧。
余秋看着那个一动不动,试图将自己伪装成一尊雕像的老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头。
她拉着王医生到外头叮嘱:“今晚务必小心,想办法赶紧把人转走。这家不是善茬。”
就他家这个斤斤计较,死命想占人便宜的架势,后面老头的治疗但凡不理想,他家就会跟医院扯皮。无论老太还是那个儿子都不好相与。
而肝性脑病的病人,治疗理想的本来就没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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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岁的少女
余秋又吃了顿糁饭。
一想到那坛子红烧肉, 就连香甜的糁饭配上特地放了油渣的浆水, 都没办法让余秋胃口大开。
他没滋没味地喝着玉米糊糊, 倒是想起来要替何东胜犯愁:“你的坛子怎么办啊?还能买得到吗?”
7块钱的坛子,质量应当相当不错, 可惜随着红烧肉一并灰飞烟灭。
何东胜微笑:“那坛子酒七块钱,我特地托人买的。”
余秋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可真是难买喽。”
现在城镇居民每个月供应二两酒票, 何东胜上哪儿去弄酒票啊。
他笑着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坛子不难弄, 县城的酒厂就有。”
说着, 他直起身体,招呼小赤脚医生道,“你先吃着垫垫肚子,我去办点儿事情。”
余秋这才想起来生产队长上公社肯定有正经事要做, 赶紧催促人走:“你忙你的吧, 我这边没事。”
可惜话不能说太满, 尤其是在医院上夜班的时候,“没事”这两个字是绝对的忌讳。
何东胜走了还没几分钟,余秋玉米糊糊都没喝完, 王大夫的电话又追到楼上来了。
这回王医生赌天发誓,以伟大领袖的名义做保证, 绝对是个女病人, 既不咯血也不呕血, 就是不停地吐。
余秋恨不得砍死他:“怀孕了吗?”
“是个小孩, 她妈说她胃浅,平常就容易犯恶心。前段时间她感冒了,身上没力气。
今儿放农忙假回家,她妈就给她烧了鱼汤,想补补身体,结果她吃了之后就开始拼命地吐。”
余秋只得放下自己的勺子,感觉很不爽。
夜班是个微妙的东西,常常开门第一位病人决定了后面整个夜班的走向。
呕吐病人其实并不好处理,因为导致呕吐的原因非常多,单靠临床表现判断病情并不容易,需要一系列的检验结果帮助鉴别诊断。
可惜卫生院连X片都拍不了。
余秋下了楼,目光扫过地面,先前的狼藉已经被护工阿姨打扫干净,医院里头养的那条狗正在津津有味的吃着阿姨细心清洗过的五花肉。
余秋顾不上感慨,加快脚步朝急诊走去。诊室里头已经围了好几个人。
王医生没撒谎,病人的确是个小女孩,又瘦又小,面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余秋赶紧上前,先给孩子做心肺听诊。患者的心肺倒是没有听到明显的杂音,但是心率极快,咚咚咚个不停,余秋数了下,已经有150次每分钟。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吐的?都吐出了些什么东西,除了呕吐以外,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吗?”
她旁边站着对中年夫妻,帮爸爸的人愁眉紧锁,做母亲的则急得眼睛发红,一直追着王大夫问:“医生,你赶紧给我女儿打药啊,你看她都这个样子了。你们就别问这么多了,赶紧给药吃啊。”
像是在验证母亲的话一样,她声音刚落下,那小姑娘嘴巴一张,又开始剧烈呕吐。
余秋看着她因为趴在垃圾桶上而高高翘起的肩胛骨,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吐得这么厉害呢?
腹部病变、神经系统病变、代谢和内分泌系统疾病、感染、药物和毒物、还有心梗、系统性红斑狼疮、饥饿、心肌缺血之类的其他原因以及功能性恶心呕吐。
患者的母亲还在催促,余秋耐住性子:“我不问清楚了,我怎么知道到底是什么疾病导致她呕吐?是药三分毒,随随便便就给她用药的话,万一耽误了治疗怎么办?现在麻烦你告诉我,你女儿这种情况多久了?是一直吐还是闻到什么味儿才开始吐的?”
孩子母亲急得哭了起来:“她就是受凉了,昨晚从学校回家以后也算没胃口。我今儿才特地托人弄的鱼回家给她吃。”
余秋敏感的捕捉到了从学校回家这几个字,立刻追问:“你是说她平常住校,放假才回家的吗?”
孩子母亲连连点头:“她上初中了,都是住校。”
“急查电解质,化验小便,准备补液。”余秋示意王大夫,“先对症处理。”
转过头她又接着跟孩子母亲询问病史,“你女儿身上来过没有?例假。”
其实这些事情询问患者本人更为合适,可惜这姑娘一张嘴巴就不停地吐,余秋什么都问不了。
“没有。”母亲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连声否认,“我女儿还是个小姑娘呢。”
余秋看她避之不及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无语。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有些家长对于儿女尤其是女儿生长发育这种事情,似乎有种莫名的羞耻,总是避讳谈及。
护士过来给病人抽血,又喊母亲带女儿去留小便标本。
可惜这姑娘实在吐得太厉害,浑身软软的,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
“算了,直接给她导尿吧,留两份小便标本。”说着,她拿起化验申请单,开了个尿液乳胶凝集抑制试验。
护士惊讶,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这是个小姑娘啊。”
余秋点点头:“所以要慎重。”
谁知护士刚拿来尿管,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就开始躁动不堪。她嘴里头发出奇怪的呓语,身体像不受控制似的动来动去。
孩子母亲吓坏了,一叠声地喊:“大夫,大夫。”
余秋赶紧招呼家长:“按住她,先按住她再说。”
可惜按住这姑娘也没用,她嘴巴一张,直接吐了余秋一身的血。
余秋一个头两个大,夭寿啊,该不是吐得太厉害,直接食管贲门粘膜撕裂综合症了吧。
她当然知道现在应该行急诊胃镜检查以明确诊断,可问题是要有胃镜给她用啊。
余秋脑袋瓜子里头一千头草泥马呼啸奔腾,她却只能咬牙切齿地:“拿盐水跟去甲肾上腺素来。”
患者挣扎得厉害,余秋又喊护士给她推安定。要是药物治疗没效果,患者持续剧烈呕血,搞不好就得开胸手术了。
千万不要开刀,余秋恨不得跪下来拜大神。她没做过开胸手术啊,作为妇产科专业医生,她就是去别的科室轮转,也基本上是台没有感情的病历机器。
人家一堆主治、住院、博士、硕士、进修医生都抢着上手术台呢,她能在边上看看就不错了。
护士匆匆忙忙执行医嘱,王医生在边上喊:“还有云南白药,要不要一起用?”
“先上去甲肾上腺素看看吧。”余秋头大。她的确不太敢在急诊情况下给病人用中药。
云南白药的配方对国内是机密呀,她哪儿知道里头究竟有哪些药物成分?副作用不明,不良反应不清楚,一旦发生情况她连追根溯源都找不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