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母的当然是心疼,连忙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在哄。
大约十分钟后,温阮的情绪才稍稍好了些,但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抽搭搭着,时不时打几个哭嗝。
谢艾沙哑着声音,轻声哄着她:“阮阮乖,快点好起来,我们赶快出院,然后回家去和你认识的小朋友一起玩,好不好?”
温阮靠在谢艾的怀里,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还带着哭后的小奶音:“嗯!”
想了想,然后说:“我要快点好起来,快点出院,而且还要给老爷爷看樱花树的照片呢。”
但是等温阮出院的时候,那位教陶埙的老爷爷已经辞去了艺术班的工作。
那一份照片,最终也没能送到他手里。
*
“你说张老爷子?我倒是记忆挺深刻的。”
居委会的大妈看了看傅知焕和温阮,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叹了口气:“十年前就走了,他也是可怜,老伴走得早,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傅知焕和家里确认过后,才知道当年的傅予情所上的艺术班,和温阮的确是同一个。
老师,恰好也是同一位。
时隔多年,这起没有半点眉目的案件,终于又重新地出现了一个关键性的重合点。
那老人名字叫张志伟,早些年是个街头艺人,后来也进艺术团工作了几年,薪水不高,勉强养家糊口。
等年纪大了,在艺术团也呆不动了,就跑到一个艺术培训机构去当老师。
“哎,这老头子命不好。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自己的儿子长大,但那儿子也是个不孝顺的东西。”
大妈说到这,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她左右看了看,然后对着温阮招了招手,小声说:“他儿子啊,打小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东西,之前不知道捅了多少篓子,警察天天来抓人。谁知道二十年前,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有钱了,问他是做什么的,也不说。但每次回来都是穿金戴银的,还有豪车停在楼底下。”
“但是有钱有什么用,心黑啊。一开始还一年回来两次看看老人,到后来索性就不管了。老人苦巴巴的拿着那点退休金,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别提有多惨了。”
那大妈边说着,边恨恨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十年前啊,张老爷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估计是觉得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索性从阳台上跳了下去,一条命也就这么没了。”
傅知焕眉头微皱,开口问:“请问,小区内的居民之前有没有觉得这对父子,有哪里奇怪或者是值得人注意的地方?”
大妈摸着下巴想了下,然后突然一拍手掌,凑近两人:“还真有。你也知道,我们这些老太太平时都喜欢聊聊天,拉些家常。这刚好,张老头子家对门的邻居,和我关系就特别好。”
“邻居家的那个老太太,夜里睡不着觉,就总是爬起来看电视。谁知道有天晚上,就听见张老爷子在和他儿子吵,具体都听不清了,就听见‘有钱人的孩子啊’‘死人啊’之类的几个字,反正就挺瘆人的。但从那以后,张老爷子的精神就一天比一天差。”
温阮深吸一口气:“那你知道,张老先生的儿子住在哪吗?”
大妈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和他都不熟。”
在谢别了居委会的大妈后,傅知焕和温阮回到了车上,开车前往附近的警局。
车载电台里,带着播音腔的女声,机械化地念着新闻:“近日,二十年前一起迄今为止还未抓捕到真凶的儿童虐杀案,在警方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一位该案件的相关人士前来自首…”
“啪嗒”
温阮伸手,关上了电台。
傅知焕垂了下眼,没转头:“谢谢。”
温阮摇了摇头,撑起一个笑:“没事。而且刚刚和那位女士说的话,不是都已经录音了吗?警方现在重新开始重视这起案件了,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张老先生的儿子,倒时候只要比对DNA,就可以知道真相了。”
“凶手一定会绳之以法的。”
听着温阮的声音,傅知焕那双无波无澜地眼眸中,终于泛起点暖意,少了几分冰冷和不近人情。
他似乎是轻笑了声,但又似乎没有,只是声音带着深深的疲倦:“嗯,我相信一定会的。”
关上电台,车内又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唯一有声音的,就只有风刮在玻璃上的呼呼声,却吵得人心烦意乱。
越贴近真相的时候,傅知焕才发现,自己本来以为能够控制得很好的情绪,在此刻都变得不堪一击。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完全没办法冷静地去面对任何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家人的犯人,也没办法保持绝对的理智,去听那些血淋淋的证词。
他没办法接受,傅予情死在这么卑劣的人手里。
终于,到了一个红路灯,傅知焕抿着唇,将身体往后靠,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红绿灯的方向,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出半点情绪,仿佛空洞得毫无一物。
一只麻雀扑腾着翅膀,落在了红绿灯的上方,扇动着翅膀,一跳一跳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傅知焕敛起眉眼,看上去似乎很平静。
但就像人们永远不知道平静地海岸什么时候会迎来突如其来的海啸一般,下一秒,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
傅知焕握起拳,重重地砸在了车台上,震得挂在后视镜下方的香囊都在轻轻晃动。
红绿灯上方的麻雀几乎是在同时有感应似的,猛地惊起。
温阮听见这声巨响,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转过头,看着傅知焕的方向。
就这么温和而又冷静地看着他。
傅知焕握紧地手颤了颤,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然后收回手扶住方向盘,哑着声说:“抱歉,吓到你了。”
温阮笑了声,转过头目视前方,许久后,才轻轻开口喊:“傅知焕。”
“嗯?”
“傅予情,有个特别好的哥哥。”
*
二十年前。
风将窗户刮得哐哐作响,一副暴风雨欲来前的压抑和恐慌蔓延开来,让原本亮堂的屋内盖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息。
“不行,我干不出来。”
张志伟一拍桌子,背着手反复踱步,咬着牙伸出食指狠狠地指着面前的儿子张宏锐:“你说说你,怎么能想出这样的事儿?哪家孩子不是自己父母的宝贝,你把人家孩子偷了去,让那些家长怎么活?”
张宏锐坐在沙发上,听见这话,一张脸笑得跟个褶子似的:“所以啊,我这不是拐卖,就是借一下。我都听说了,您教的那什么班上,不是有好多有钱人家的小姑娘吗?你就忽悠她们去樱花世界一趟,那块都是我们的人,随便捞一个走要挟一下她们家长,骗点钱就放出去。”
“不行!”
张志伟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抄起一个鸡毛毯子就往张宏锐身上砸,顺带还捞起一旁的手机:“我这就报警!不能让你再做这些害人的事情了!”
“您报警啊!就让我妈死在那医院里,你就开心了是不是?”
张宏锐唰的起了身,声音也拔高一个度:“您自己想想,我妈住一天院得花多少钱?您卖了肾都挣不回来那么多钱,要不是我死皮赖脸求着,我妈早就连病床都没有睡了!您有本事就报警!明天我们一家人全部坐着等死!”
这一段话,彻底把这位老人给唬住。
张志伟的手抖了抖,手机也啪的一下落在地上,他退后几步跌坐在沙发上,扶着脑袋想着自己这相依为命了半辈子的老伴,突然一下子就犹豫了起来。
人总是极其自私的。
平时里冠冕堂皇的道理一大堆,但要到了取舍的时候,心里的天平却总会偏向自己。
不肯承认自己是坏人,所以就一边做着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边为自己找着迫不得已的理由来开脱。
自己不这么做,老伴就会没命。
所以也是逼不得已。
他反复对自己这么说着:我不过是为了爱人能活下来,所以才铤而走险而已。
但这不过是所有恶人的通病。
张志伟咬了咬牙,同意了儿子的请求,顺带还为了彰显自己的“正义”,叮嘱了句:“千万不能伤人性命。”
听上去是多么感人和正义的一句话。
但却是无耻的人,为自己最后一点留有余地的开脱,来安慰着自己是个善良的人。
然而后来,在新闻上看到了那骇人听闻的案件之后,张志伟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恐怖的一个决定。
当天晚上,他和自己的儿子发生了无比剧烈的争吵——
“那么小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你这个畜生!我、我要报警!”
“得了吧,报警了你也得被抓,我就服了你这老头子,现在装什么大好人,搞得那小姑娘不是你忽悠去的一样!我是畜生,那你算什么个东西?行啊,你报警啊!咱俩被抓了,我妈也可以直接拔了呼吸罩了!”
劣根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枝丫都是来自于同一个深深扎入泥土里的根基。
挂在枝丫上直白的恶,和拼命掩盖在泥土里的恶,本质上都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