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灯光幽幽的,沈琛靠在桌边,投下瘦削漆黑的长影。
转过面来又是眉目遥远,神色清冷凛冽。
他看着她走近,像出来森林觅食的小动物,两只眼睛暗藏防备,心里滴溜溜转着鬼主意。时刻准备转身,时刻准备着全身而退。
她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我的手机!”
见了什么好东西只管伸手去拿,沈音之七年没改过毛病,被横空出世的尺子打了回去。
生疼。
她搓着自个儿发红的手背,眼睁睁看着他口袋里出来的别的东西。
黑的银行卡,红的,粉的。
还有她在拍卖会买来的好多珠宝,闪闪发光地堆积在这里。
“那是我的。”
沈音之嘴角下垂,流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几分敌意。
“是你的,但只能放在我这里。”沈琛慢慢地说:“同样的错我不会犯两次。”
—— 指的是1937年,她收拾珠宝首饰作为盘缠的前科。
还嫌不够似的,再掏出三样东西,薄薄的。
“身份证,艺人合同,还有你从林小雨到沈音之的身份资料,知道它们有什么用么?”
他以两根手指压制着它们,目光犹如止水,没有波澜的极端冷静。
“坐火车,坐飞机,出境,出国,进网吧,住宾馆,样样需要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你哪里都去不了,顶多逃进穷乡僻壤里,没有热水没有电,到处都是蚊子和虫。”
“签约合同。”手指移动,“想躲开我,你就不能留在南江,以后再也不能登台唱歌,得付大笔的违约金。”
最后是“还有身份造假,坐牢,三年以下。”
“还给我!”
小傻子记得身份证的重要性,林昭雾和苏井里再三提过。
坐牢听起来足以吓唬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她也想抢,又挨了两下打。
他从来没有这么用力打过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跑不了的。”
神佛掌控命运般的发布宣告,沈琛往后退。
步步退到窗帘遮住的阴影里,按了下什么,电子机械音响起来:“欢迎使用智能保险箱。”
他将指纹覆上去,叮——!
“保险箱开启。”
“关闭保险箱。”
“感谢使用智能保险箱。”
结束了。
他永远熟悉当代社会的规则,永远是她人生路上遥遥领先的老师,对手。
他锁住了她的命脉,几乎就锁住了她,在这个小小的,黑乎乎的箱子里。
沈音之是不会哭的。
即便被嫌弃,被贱卖,被侮辱,被践踏,她骨头很硬,眼泪和爱一样的稀少,光是直直瞅着那个箱子不放。
砰。
窗外天边骤然炸开一朵红色的烟火,耀眼灿烂到了不真实的地步,一如1936年的大年夜。
“差点忘了。”
“你喜欢烟花不是么,今晚的烟花都是给你放的。”
他伸出手,掌心脉络疏浅,指尖修正;
他朝她笑,迷离而又妖冶,像一朵安静开到美艳处,濒临开始枯萎的花。
砰砰砰。
斑斓的色彩照清沈音之的视线,她看了看他,看了看他的手。
—— 那只牵过她,抱过她,利用过她保护过她,又刚刚囚禁她的手。
她明白了。
没头没脑就明白了,为什么他要掐她。
不是想杀她。
原来他爱她。
爱到连他自己都怕的程度。
才要杀。
64.哈巴狗
到底还是看了烟花的。
屋外有冬天, 秋千,披肩,身旁是冬眠的海, 生出模糊的雾。
烟花徐徐盛开在夜空之中, 留下如流星般短暂的绚烂光景。
“喜欢么?
沈琛问话,良久没有得到回答。
因为沈音之仍然沉浸在震惊情绪里,正在严肃而专注地想事情。
她在想——
‘爱’这个玩意儿。
传闻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 摸不到, 又嗅不出味儿的东西。
有的时候它很厉害,能治病, 赚钱, 创造奇迹, 天底下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
有的时候它又很糟糕。
害你自卑,嫉妒, 贪婪,多疑,颓废,绝望,足以彻底摧毁往后的人生。
无论如何。
贵不能卖,贱不能买,爱不讲情面,没有道理。
沈音之并没有亲生经历。
不过生长在百香门内,今天阿娇为爱赎身,明天玲玲为爱被赎身, 后天还有个玉儿为了爱,不断推拒富家少爷赎她离开的大好机会。
她看了不少, 机灵的得出一个结论:
做歌女是不得有爱的。
有了爱才做歌女,你注定永世不得翻身;
做了歌女才讲爱,你是脏的、旧的妄想,是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狱无门非要闯的二愣子。
毕竟。
歌女是戏子的摩登化,□□的台面化,文明化,骨子里还得会演,要妓,又保持点儿良家女子的做作。
没人愿意真正爱歌女,你必须想方设法离开这个行当,才有自尊谈情说爱,有资格谈婚论嫁。
可哪有那么容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
只得效仿那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 你且登台去,在艳艳的灯光下生生剥开皮,抽去筋,鲜血淋漓红肉翻出来,犹如杜鹃啼血般唱上最后一支歌。
他们要笑你就笑,他们要哭你就哭。甭管男人要你扭腰摆臀搔首弄姿,还是女人要你磕头下跪迫切从良。反正你得乞求金主旧客谅解你,恳求尖嘴利牙的长舌妇大发慈悲放过你。再竭尽全力捞上最后一笔天文数字,献给悉心栽培你的红姨。
如此这般仍然大难不死,你成了,你满心欢喜奔赴爱情。
然而要不了三五年,你还得回来。
真的。
有多少人飞蛾扑火为爱放弃所有,就有多少人付出代价为爱遍体鳞伤。
红尘女子十之八II九离不了红尘,兜兜转转还得回来,腆着脸哀求给个机会重操旧业。
“所以说。”
红姨常常翘着兰花指,唇边抵着烟枪,吞云吐雾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鸡窝,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是痴人说梦编故事,还不如在红姨我手下好好赚钱。好歹赚着的钱全放在你自个儿的口袋里,永远不会背着你跑去别人口袋里,是不是这个理儿?”
敲打意味十足。
沈音之推开雕花窗户听到的便是这些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年她不足十四岁,被锁在小房间里不得外出,除了吃饭睡觉和唱歌,天天学得便是如何讨男人欢喜,又如何不因男人的欢喜而欢喜。
“你得使男人爱你。”红姨耳提面命:“他爱你才牵挂你,爱你才给你金银珠宝,但你不能爱他。”
“因为男人就爱他爱不着的女人,你爱了他,他就变心不再爱你。”
“你不爱他,他永远念想着你,你永远都输不了,知道么?”
沈音之通常满不在乎地点下脑袋,瞧着红姨出门便转头敲墙壁,喊:“姐姐!”
她不能外出,不过左边住着高傲妖娆的玫瑰小姐,右边住着温柔小意的百合小姐。
两位皆是小有名气的歌女,房间墙壁隔音不大好,大家伙儿平时没事儿聊两句,常常嫌红姨招式俗套,话语里头百般挑刺。
这回她们破天荒地没有异议,问左问右都说:“听红姨的,不爱男人,你永远输不了。”
可是她们自己没有听话,她们输了。
一个输给正儿八经的世家才子,一个输给喊打喊杀鲁莽率直的猪肉铺老板。
玫瑰被赎身。
才子起初痴迷她率真的做派,艳丽的风情,惹人怜惜的身份,动不动为她作诗作文章;
后头厌烦了她泼辣的举止,粗俗的谈吐,不够端庄的妖精皮囊以及遭人非议的身份,便转头另娶她人。
留个玫瑰在深宅大院里,被婆婆,被七大姑八大姨,被乱七八糟的规矩为难得寸步难行。
她像个下人被呼来唤去,不小心摔了台阶,肚子里无人知晓的三月大女儿没了,婆家居然完全没反应。
“左右不是儿子。”小姑子说。
“好歹是个女儿啊。”才子尚未为人父,倒有几分不舍。
“不打紧,不打紧。”婆婆半眯着眼,掂量颗颗小佛珠说:“要生了个像她这样妖模妖样的女儿,扔还来不及。”
“是这个理。”
同样出身低微的弟妹,顺势恭维道:“我看是娘这几年吃斋念佛,感动了菩萨,菩萨保佑我们家少了个祸害呢。”
“就你会说话。”
女人们淡然说笑,才子的不舍逐渐消散,喃喃了声:“也好,免得我再遭人耻笑。”便扬长而去。
玫瑰病好之后大闹了一场。
能摔的摔,能伤的伤,一脚踹了人家的佛龛,指着吓破胆子的小老婆冷笑:“就你这装模作样恶心人的死老太婆,明面吃斋念佛做善事,翻过面来处处为难我,害我落胎还有脸说我咬。我呸,姑奶奶要是菩萨,嫌你还来不及,明个儿就降道雷把你给劈了!”
她嘴巴狠,没过两天才子家还真被雷劈了。
伤亡不大,人家找关系把她关进警察局,折磨大半个月,红姨才悠哉悠哉来捞人,逼着玫瑰签下新的一份苛刻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