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亭亦是默许,挥手让小太监退下了。薛将军毕竟行伍之人, 比陈太尉更狠一些:“皇庄毕竟在郊外, 不若让五成兵马司的人出一队去加强护卫, 免得被人冲撞了。”
说是加强护卫, 不就是防着云昭仪摸空跑回来么。想到云氏与薛贵妃之间的仇怨, 朝臣们默契的选择了给薛家面子,在张丞相的许可下派出一队精兵“保护”皇庄以防万一。
云浅杉殷殷盼着陛下的回音, 但凡陛下对她还有一丝怜惜,大约都会允她回宫修养。哪里想得到这事儿根本没传到后宫,直接在前朝就被打了回来。看着小小的皇庄别院里多出来的百多侍卫,云昭仪欲哭无泪, 只能转头回到房中,继续守着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暴躁的大皇子。
冷墨清再怎么被挫折教育,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童,如冷枭言这样冷静自持的大人都快被逼疯, 他又怎么可能镇定自若的接受治疗。云浅杉才跨进房门,迎面而来一只药碗便摔在她脚边,黑褐色的药汁沾湿了她衣衫的下摆。冷墨清疯狂的撕扯手上脸上的绷带, 口中呜呜作响,三名医女一块儿使劲都没法将他摁住。
才流干了眼泪的云浅杉忍不住又哭了,奔过去推开医女抱住自己的孩子:“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最年长的医女默默的翻了个白眼,用寡淡的嗓音敷衍解释:“大皇子这样随意撕扯,胡院判根本无法为他针灸治疗不说,还会触动身上伤口,造成更多的疤痕。还请昭仪娘娘不要为难奴婢等,去外头歇着吧。”
这般说辞云浅杉已经听过太多遍,从最开始的信任到最后的绝望,却根本无法改变任何局面。明音明悦将她扶到外间,亦说不出宽慰的话——实则早在二皇子夭折时,她们家主子就已经彻底崩溃了。
云浅杉爱孩子,可是个人都是惜命的。这二十几天已经死了三个感染天花的宫人,所有人对她和大皇子避之不及。至于总览负责的胡院判也早就失了耐心,不过是尽人事安天命,每天药汁子续着药汁子,给大皇子吊命罢了。
若是云浅杉能好好想想,大约也能理解皇庄下人对他们爱答不理的缘由——本是天高皇帝远,拿着月俸半死不活的过日子,结果来了这许多主子,半点好处捞不着,反而要承担这样大的风险,换成谁都不可能给他们好脸色。
换做往常,无论威逼还是利诱,凭着昭仪娘娘和两位皇子的名头,怎么也能镇住这些宫人,无论他们是否情愿,绝不敢偷奸耍滑,更不会蹬鼻子上脸。可云浅杉自到了皇庄起就心乱如麻,根本没想到个中缘由,反而落下个软弱可欺的形象。
跟红顶白是宫人最擅长之事,在这里尚不足一个月,云浅杉能使唤动的人手只剩下两个贴身大宫女。无论给大皇子熬粥煎药梳洗,还是云浅杉的饭食衣衫,全靠明音明悦操持着,便是这样,还得看行宫管事的脸色行事,时常缺东少西。
别说云浅杉熬不住了,明音明悦也盼着跟随主子赶紧回宫。可惜这样一个祈求也变成了奢望,庄子外的精兵把守让她们升不起任何冒险的想法。
罢了,活一天算一天吧。云浅杉听着屋里的声响,瘫倒在软塌上。陛下舍弃了他们母子,他们还能有什么盼头呐?只望墨清能挺过这一回,往后带着她去了封地,母子俩相依为命了却残生吧。
……
云昭仪满怀哀怨,却并不知被她念叨的人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冷枭言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成一片斑驳,只有敬砚姝的声音在他耳边惊喜的喊:“陛下真的醒了,是真的醒了,快传信给前朝,告诉张丞相,陛下真的要大好了。”
他眨了眨眼,依旧看不清楚,脑子里痛成一团混沌,心脏每一下跳动都显得如此吃力。胸腔似乎被什么压住,呼吸变得困难,四肢也是麻木的,甚至他根本连自己的手指都感觉不到。
唯有那熟悉的声音让他找到一丝安慰。湿润的触感在唇上一点点的洇染,尝不出是水还是药,入口都是苦涩。敬砚姝戳了戳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别急,之前的症状反应太剧烈,闵院正不得不给你用了些猛药。等好生调养两日就能说话了,到时候身上的浮肿消退,你就能好受些了。”
原来是浮肿,难怪压迫的很。冷枭言了然,虽然依旧难受,总好过未知的恐惧。他表情渐渐缓和,虽是不耐,也知道病去如抽丝,由不得他任性。只他看不到皇后与闵院正难看的脸色——这不过是敬砚姝的宽慰之词,按照闵院正的判断,皇帝陛下虽然挣回一条命,却是脑炎心肌炎喉炎各种并发症,之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全看天意。
好歹是活过来了,还想啥恢复如初呢。闵院正擦着头上的汗,小心的抬头打量皇后娘娘。这三五天里,只有他最清楚皇后做了怎样的算计:一面允他用猛药,在确定陛下能活下来后,立刻要求前朝寻道开坛,为陛下祈福。
不过是一个时间差,在外朝看来,他的功劳就成了那道人的神迹。可他却并不敢戳穿——皇后一手捏着他许多把柄,一边应下他三代富贵,以此换取他的绝对忠诚。
当太医从来都是个高危职业啊。闵院正叹了口气,却仍是想不通:“按说之前陛下已经大好了,就算并发症爆发也不至于到这样的险境。除非陛下本受过什么暗伤,或是中了毒,五脏六腑早就有损,才会在这一次突然恶化。”
“陛下戎马生涯,明枪暗箭受了不知凡几,暗伤中毒又不是稀罕事。”敬砚姝随口敷衍道:“可惜曾院判不在了,不然问问他,倒是能知道些端倪始末。”
闵院正一愣,没想到皇后会突然提到死了一年多的同僚。只是这一说,他倒是想起来,曾院判的死似乎有些违和,至少并不像是真的心急猝死,反倒更像是中丨毒……
赶紧打住自己越陷越深的猜测,在宫中行事,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如曾院判这样的帝王心腹,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得惨遭横死,且说句大实话,当皇后娘娘的人,是真的比给陛下卖命要安稳的多啊。
至少皇后只要求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却绝不会卖了他们,更不会要他们的小命。闵院正看了一眼龙床上的皇帝陛下,更坚定了投靠皇后娘娘之心。陛下这次痊愈后能有几年寿元且不提,只看陛下病重这一个月,皇后支撑前朝从无谬误,等日后陛下驾崩,这前朝后宫还不是皇后做主。
为臣子者是要忠心,可良禽还择木而栖。陛下好好活着,帝后一体,他算不得背主。万一陛下去了,他也不至于被清算,好歹能保住日后的家族基业富贵荣华。
闵院正从来都是个有野心的人,不是在自己的官职上,而是为子孙后代计。如他能为了陈太尉而包庇容妃,皇后给出的价码比陛下更高,他自然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敬砚姝并不知道这短短一瞬间,闵院正已经完成了自我说服,一心一意的跟着她混了。实则她对闵院正的忠诚也没那么看重——与之相比,她更关心的是穆柏能否扛住朝臣的刁难,扛到冷枭言好转,再借势取得朝堂上的话语权。
穆柏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哪怕是面对钦天监的李监正,他依旧靠着另辟蹊径的日心说将那位大佬忽悠瘸了。他还顺手改良了星图与测星仪,重新绘制黄道十二宫的变化规律,做了几场天气预测,成功将李监正变成了自己的头号迷弟。
这般能文——搞定李监正和整个钦天监;能武——安抚群众情绪,为陛下祈福成功——的得道高人,朝臣再也没办法拒绝。唯有日渐好转的冷枭言听着敬砚姝诵读的奏章,仍是有些不屑:“砚儿不是说了这些牛鬼蛇神都是骗人的么,怎么没让张卿家将他赶出京城。”
敬砚姝无奈的笑笑:“一则他献上天花的防治之术确实有效,总不好苛待功臣。二来虽说大概率是碰巧,可既然他祈福确实让你好转,我总要给他几分面子。”
她趴在冷枭言耳边,小声与他说道:“最关键的是,这牛鼻子信誓旦旦告诉张丞相,说京城疫病虽防住了,可疫星尚未移走,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个月内,会有另一场疫病侵袭京城,定要做好防范才是。”
第60章 对弈
只“疫病”二字, 就足够让冷枭言化作惊弓之鸟,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敬砚姝安慰的拍拍他,依旧小声的唠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让张靖亭配合他搜集药材了。若是当真出现疫病, 他能救治了自然是好, 说明天佑大庆,亦是护佑你的。若是虚惊一场, 咱们再给他从严治罪, 也好说服那些被他迷惑了的朝臣和百姓。”
这确实是最妥当的办法了。冷枭言点点头, 仍是有些不服气:“那我先不见他, 等他真的灵验了再来吧。”
敬砚姝笑着点头, 将话题转到大皇子和云昭仪上:“别院传来好消息,说大皇子的病情已经稳定, 只等脱痂后稳定几日就能回来了。可惜了二皇子却没挺过去……”
她有些犹豫的看冷枭言一眼,有些别扭道:“你别觉得我是上眼药,我就看不惯云昭仪那样,两个儿子在呐, 居然一门心思想回宫,真不知道她这当娘的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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