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添,我一直很偏爱你。阿雄是我养的狗,但你不一样,我把你视作我的儿子,不仅仅是因为你阿妈。”
晦暗的屋中,魏秉义第一次用长辈的语气同他讲话,而不是十年如一日刻板的命令。
“我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你年轻后生,有大把前途,不当社团老大,也可以大有作为。我知道你想完成你阿妈的遗愿,十年前我不是没有搏过,结果呢?这场博弈,我们的对家根本就是赌场,再怎么好运,也注定是输。”
可他的胸腔里始终憋着一口气,十年来从未松泄,“走到这一步了,不搏一搏,我不甘心。”
“世上的事,不尽人意的太多。阿添,其实从来没人逼过你这么做,这么多年你只是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屋外响起枪声,一波激烈过一波,看来已不仅是闯入者这么简单,而是军方交火。魏秉义熄掉烛火,坐低在凉席上,开始诵念经文。他清楚城寨迟早要完,这个隐世之窟,早晚要曝光于世。他这一世,什么都有了,唯独最想要的,不曾得到。
外面激战已到白热化,枪声越来越近,混杂着细碎的声响,好似是在下雨。这十年,他听得最多的,便是雨打芭蕉,若再听仔细些,还能听见□□上膛的声音。
魏秉义缓缓睁开眼,却没有要走的意愿,只是静坐着等待命运。老天要他生,他便生,老天要他死,他便死。
“阿添,我回不了头了。从离开港岛的那一天起,就回不了头。但你还有机会。”
魏邵天在他身后说道:“我没想过要回头。”
他很清楚,做错事,就要受罚,做了孽,就要赎罪。
“我只想堂堂正正的去见我阿妈,听她讲一句‘乖仔’。”
睁开眼,蜘蛛倒挂落在面前,墙角是它辛勤耕织了一天的网。今天是他在这间屋里住的第十八天。
白天的时候齐宇来过,顶着鼻青脸肿,说了些帮里的情况,又偷摸着给他塞了两包云烟。自从傅桓知来过后,他就没缺过烟抽,伙食也有改善,至少再没在米饭里吃到烟头了。
齐宇是走旱路离开城寨的,当天他赶到竹屋时,已经空无一人。夜里城寨交火,齐宇得到命令,因为有当地军方介入,他不能贸然卷入激战,只能带着霍桑先行撤离。
“过几天就是十五堂会。帮里的事,怎么弄?”
“你去找唐儒绅,他之前和我谈的生意,我一成不拿,全放给他。堂会上,他知道该怎么做。”
“八个堂口,只吃唐儒绅这一票,够不够数?”
“一个唐儒绅,足够了。”魏邵天望了眼屋里挂着的红点监视器,“剩下的,有人会帮我们搞定。”
魏邵天双手拆开烟抽出一根,“火。”
齐宇摸出火给他点上烟,魏邵天深吸了一口,上下打量,“你先把伤养养。你在外面,混的还不如我在里面的。”
齐宇问:“天哥,出去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魏邵天答:“给你娶阿嫂。”
齐宇笑,“哥,你这是老房子着火了。”
“什么意思,我老吗?”
“不老,男人三十几正是一枝花,配宋律师刚刚好。”
魏邵天点点头,这话才像样。
尼古丁过喉入肺,他长吁出一口烟,心里却很清楚,自己配不上她,赶八辈子也配不上,但听到这话还是很受用。
“天哥,那东南亚小妹怎么办?”
这大半个月,齐宇跑东跑西,一手包办了霍桑的衣食住行,花钱能解决的事还好说,语言问题就比较难搞了。她一句普通话都听不懂,也不识讲,怎么生活都是问题。
“等出去了,给她找份正经工作,再帮她安个家。”
“这是没错,可我瞧着,她巴巴等着你呢。”
魏邵天没吭声,齐宇说的,他很清楚。但是他这条命走到今天,已经摊上了一个宋瑾瑜,不打算再动荡下去了。
他早年有过的花花肠子,权当是过云雨,雨下过就干,一点痕迹都没有,唯独这一次,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头到尾把他浇了个彻底。
既然已经耽误她了,那就只能耽误一辈子了。
探视时间也差不多了,魏邵天掐了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天哥,你放心。等时间定了,我带着兄弟们在看守所外头放鞭炮。”
“齐宇,你叫我一声哥,我就得还你这一句。”
魏邵天用铐着的手放在他肩上,力气很重,“我把你当亲弟弟。就这一句,记住了。”
第38章
十二月二十二,冬至,宜拜神祭祖,忌入宅婚嫁。
准点,看守所外已摆开了大阵仗。
光天化日,左边是鞭炮礼花,拉车摆道,右边是白条花圈,大张旗鼓。
魏邵雄戴着墨镜,嚼着槟榔,背靠一辆豪气宾利,身后有闲不住的,甚至去挑衅警员。大家都是熟面孔,无论穿着制服与否。
“魏先生,你应该很清楚,在这里搞事,随时会被拘捕。”
“阿sir,放轻松,我来接兄弟出狱而已。”
魏邵雄勾住墨镜,目光穿过高墙铁门,“呐,我兄弟出来了。”
众人闻声,蜂拥上前,堵在大门口。
徐毅鸿走在魏邵天前头,打开铁门站定,望了望左右两拨人,“今天什么日子,都聚在这,是要开集会?”
齐宇上前,“阿sir,我们只是来接人的。至于对面摆花圈的,大概是死了老妈,要出殡恰好路过。”
好不容易吸上一口新鲜空气,魏邵天连看都没看对街一眼,抡了抡肩,就往车的方向走去,“今天冬至,没有堂会要开,不如回家打边炉。”
魏邵雄将嘴里的槟榔吐掉,冲他的背影喊:“阿天,我以前觉得你有些真本事,毕竟三十几岁能混出风生水起的,安城找不出第二个。可怎么一出事,还是要靠老爹?”
魏邵天走到车边,手撑在门上,“你有爹吗?”
魏邵雄重新戴上墨镜,露出那口金牙,讥笑道:“总好过野种。”
撑在车门上的手青筋具露,齐宇拦在他身前,压低声说:“天哥,在这里动手,不值当。”
谁都知道魏邵雄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激他动手,最好再因寻衅滋事被关上几天,只要能挨到堂会那一日,他就是泰安新坐馆。
魏邵天推开齐宇,往前迈了一步,众人等着看好戏,泰安天哥出了名的雷厉风行,要动手时绝不手软,更不会忍气吞声。谁知众目睽睽下,魏邵天走到徐毅鸿面前,笑着说了句“下次见”,便返身上车。
算盘落空,看来激将法不管用,天帮齐齐上车,雄帮不肯让道。徐毅鸿从夹克里掏出烟点上,冲魏邵雄昂头,“大龙凤演完没?”
“徐sir想看,不愁没机会,下次。”
魏邵雄吐了口痰,冲对面的黑车骂了句,“孬种。”
车子开出小巷,上了大路,走的出城方向,魏邵天对前座的齐宇说:“你先下车,带人回公司等着。”
钟叔靠边停了车,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下,齐宇利索地坐进后面的黑车,掉头回城。
“本周末,将出现五十年难遇的“平安夜满月”,即平安夜恰逢农历十一月十五。上一次平安夜满月发生在1920年,而下一次将会在2053年……”
广播在播,钟叔照旧在开车,开到闸口,缴费出城,应急车道处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
钟叔打下双闪,魏邵天下车,走到银灰色轿车的后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要怎样才肯收手?”
车里的香氛熏得他头疼,魏邵天摇下窗户,点了一根烟,哼了一声,“黑道大佬好当啊?不如换你来试试,我去坐办公室?”
“我不是在同你说笑。”傅桓知缓声道:“阿添,我们是一家人。即便搞到头破血流,也是一家人。”
出狱第一日,当真晦气尚未去完。没有这一句话,他尚能扮演心平气和,奈何“一家人”三个字实在太过刺耳,直戳在他心中最愤懑的一处。
“那你回去问问你妈,她雇人撞死我阿妈的时候,往我酒里下药的时候,想没想过我们是一家人?”
他隐忍十年,不曾开口。没错,他是来讨债的,生来便是。
说完这一句,魏邵天胸口起伏,双目通红,就差揪起车内衣冠楚楚的人补多一拳,“你知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
傅桓知沉默了有许久。劝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没有这个资格。他很清楚佘玉馨做过什么,他便是替她还债的那一个,从被绑架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就注定无法平静。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傅家欠你的。可如果没有魏秉义,如果他没有来到傅家,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手中的烟已燃尽,残留半截烟灰在尾端。魏邵天将烟头弹掉,嗤了一声,不予置评。
他从小看惯了傅家人的惺惺作态,表里不一,搬出这套说辞,无非是想打亲情牌。
“是啊,你们每个人都和魏秉义有深仇大恨,个个都口口声声是为了正义,我成了什么?对,我是杨康,认贼作父。”
“就算他曾经是警察,也早已变节。他做过的事,根本十恶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