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冯嫽望着天,闭眼感受风中的凛冽与若有似无的温柔,微微一笑。
“公主不妨看开些。”
解忧侧头问冯嫽:“如何看开些?”
“既然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仅有的丈夫都成为枯骨,又有什么可怕的?”冯嫽笑着睁眼,一身轻松,“公主,为故国,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这天下是男人们的天下,从来女儿家只能以夫为纲,也只有男儿才配战死沙场。可你我二人亦为了家国天下,不远万里赶赴草原,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已超过多少深闺女子?”
解忧一时无言,却见冯嫽笑得像这草原上的风一样,凛冽又洒脱,去无踪影,却又长久地,长久地回荡在心头。
“我来这人间一趟,见过王朝鼎盛,看过繁华都城,踏过离离青草,晚来迟暮,还能荣归故里。”
“留,我开心。去,我亦欣然。”
“不因皇帝许我以荣耀、载我入史册,令我名垂千古。只因历经一世,我还能回到中土,看看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我想知道我离去的岁月里,它历经了怎样的沧海桑田,兴荣了,还是衰败了。”
“如此,即便是明日合眼便与世长辞,也不枉此生了。”
天地壮阔,人类渺小如斯,古往今来的历史都在讲述同一个道理:再鼎盛的王朝也敌不过时间的磋磨。
是公主,还是罪臣之后,又有何分别?
是侍女,还是荣耀加深的女史,又何足挂齿?
她们已比大多数的女性幸运得多,天下熙熙,不为利往,跌宕一生,为遍了繁华与沧桑,多丰富,多满足。
……
伴随卡的一声,塔里木盆地的戏份悉数落幕。
昭夕离开监视器后,也望着这片天,这片草原,明明是值得骄傲和欢喜的时刻,胸口却仿佛有风激荡。
每走过一个故事,都像是伴随故事里的人成长过一次。
她擦擦眼眶,听见身后的魏西延轻声问:“哭了?”
“风沙太大了。”
她镇定地说,回头才发现,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戏已落幕,这群为之奋斗为之奔波数月的人,却还没有离去。他们同她一样静静地站在这里,想要铭记此刻。
生命里有多少无关紧要的琐碎,像这样的时刻却屈指可数。
大多数人都在为了生活忙碌奔波,有时诘问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也许,便是为了此刻。
不管在什么岗位上,不管在做着什么事,为了生计,还是为了梦想,寂寂无名,还是声名大噪。在竭尽全力后,才能体验到这一刻的滋味。
因为竭尽全力本身就是一种痛快又难忘的极致体验。
*
终于到了告别塔里木的时刻,剧组还剩下最后一幕戏,要在横店影视城完成。
解忧公主与冯嫽荣归故土,接受汉宣帝的册封,明明已是美人迟暮、白发苍苍,却还像少女时代一样,并肩走在繁华长安城里。
看花,听风,说笑,饮茶。
路边的人都赶来看,一睹两位为王朝邦交做出不朽贡献的女性。
百姓们都曾听说她们的故事,说书先生也在茶余饭后讲述着冯夫人出使各国,以一己之力化解战争与无形的传奇。
可街头却只有两位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在散步,皮肤比长安城的姑娘们粗糙暗沉,模样也比真实年纪更老迈。
有人不免失望,这就是传奇的模样?
可冯嫽与解忧却从容而行。
世间本无传奇,传奇的分明是世界本身。她们回到长安,就是为了看看这传奇。
*
离开塔里木,也就意味着要和诸多人告别。
除了扛大梁的熟面孔外,剧组的不少演员是在新疆艺术团招来的,群演更是如此。
临行前,也算是提前办了一场小小的杀青宴。
按理说,杀青宴一般要等到整部电影拍完后,由投资方主办,邀请所有重要的工作人员与演员一同参加。
所以这场告别塔里木的“迷你杀青宴”,不那么正式,由大方的昭导出资,在酒店一楼的餐厅里举行。
她还邀请了隔壁项目上的工友们,包括徐姑娘在内。
于航和老李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就手拉着手,跑到塔里木的市场上去买正式服装。
虽然昭夕一言难尽地问小嘉:“市场上能买到什么正式服装?”
小嘉:“中老年服装还是买得到的。”
不那么正式也有不那么正式的好处,至少没有了投资方,不需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不会有人小心翼翼说些恭维又客套的话,也不必费心讨好、严格划分出阶级之分来。
酒店提供了丰盛的自助餐,西点师傅是小嘉提前从北京请来的,一整个团队将酒店的餐厅打造成了顶流派对。
明星们也放下架子,工作人员也不那么拘束,相处数月,就要分别,都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多多少少有了革命感情。
所以说低端局就是低端局,在于航和罗正泽的带头下,没有穿西装和晚礼服就算了,大家居然玩起击鼓传花,最后拿到花的人还要当众表演节目。
昭夕:“……”
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杀青宴啊。
尤其是,在她看见地科院的两位有为青年老李和老张跳上台,表演双簧之后。
所有人都在哈哈大笑,她亦然。
因是众人参加的场合,昭夕不便与程又年那么显眼,于是她坐在导演堆里,他坐在地科院的人群之中。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一边笑,一边对上他侧眼投来的目光。
那一个目光为这数月以来的努力添了一笔,所有的喜悦喜上加喜,所有的收获锦上添花。
她端着酒杯,清清嗓子,起身说:“感谢大家三个月以来的努力,不管《乌孙夫人》票房如何,是否会大丰收,我都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盛情付出、默默陪伴——”
顿了顿,嘴角一弯。
“当然了,票房肯定会大丰收,也不看看导演这栏写的是谁的名字。”
众人哈哈大笑,起哄的起哄,欢呼的欢呼。
身旁的魏西延也举杯,西装革履,大言不惭:“没错,就是在下我。”
欢笑声更热烈了。
“也谢谢隔壁黄线里的朋友们,你们是《乌孙夫人》的第一批观众,希望到时候电影上映时,大家都去电影院捧捧场。电影我请,票据可以报销。”
地科院的人群也爆发出响亮的回应。
罗正泽跳上凳子:“我不止要捧场,我还要带上整个地科院的朋友们去看!”
昭夕故作惊慌的模样,“整个地科院吗?人太多了,那我可不报销了啊。”
又是一片笑声。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阿谀奉承,没有衣香鬓影,也没有金碧辉煌,可这样一场别开生面的杀青宴,前所未有的令昭夕感慨。
她端着酒杯,小口抿着香槟,甜甜的气泡浮出水面,飘荡在空气里。
她想,何其有幸,遇见这一群人。
何其有幸,在热爱的领域里,做着热爱的梦。
第57章 第五十七幕戏
“我要走了。”
“嗯。”
“明天早上的飞机。”
“知道。”
“这边的戏份全部杀青,之后都不会来了。”
“你已经说了第四遍了。”
沙发上的人懊恼地丢来一只抱枕,气咻咻地瞪着眼。
“我都说了第四遍了,那你怎么还没点反应啊?”
程又年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腿间摆着笔记本电脑,被抱枕砸了一下,顿了顿,将笔记本合拢,随手放在面前的小圆几上。
“你想要什么反应?”
昭夕:“还说是裙下臣呢。女朋友要走了,裙下臣该有什么反应?”
程又年淡淡地说:“裙下臣又如何。既不能抛下工作二十四小时当挂件,又没办法留下你,还不是只能接受现实,能有什么反应?”
昭夕品了品,一路绕过书桌走到窗前,俯下身来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最后心满意足笑起来。
“这还差不多。看你这么舍不得我,我就放心了。”
程又年:“……”
昭夕有点小得意,叉腰说:“虽然是面瘫脸,但是相处久了,好歹能从细微的面部表情里判断出一点端倪。”
“哦?”程又年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
昭夕更得意了:“你看,你现在眉尾微微上扬,眼神看似淡定,就代表我说穿了你的心事,你不愿意承认。”
“……”
“刚才舍不得我,嘴角就有一点下垂,眼里还不情不愿。”
“是吗?”
“是啊。”昭夕理直气壮。
程又年把人拉下来,两人面对面坐在落地窗前。她坐在他腿上,高出一截,他要微微仰视才能对上她的目光。
昭夕身体一僵,“干嘛?”
“你不是很会观察吗?”程又年微微一笑,“那你从我的面部表情判断一下,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昭夕:“……”
她装模作样凑近了些,仔细观察片刻,才在他耳边慢条斯理道:“我觉得你要搞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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