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兰思思)

　　桃园里，随处可见刚刚采摘下来的桃子，整齐堆放在一个个篮筐里，桃农们有些躲在林木间忙活，有些则一趟趟跑着忙运输。
　　徐霜和照一坐在凉棚下的木条凳上休息，离他们不远，长叔在和桃农老郭抽烟聊天，长婶则帮着老郭媳妇往售卖筐里码放新桃。
　　长叔一大早就开车来到歌山，这里到处是桃园，不少兼做农家乐，门面和功能雷同，让人不知挑哪家合适。
　　“我们看停车场吧！”长叔说，“谁家停车场宽敞，咱就选谁家啊——照一，没意见吧？”
　　照一转头问徐霜：“你觉得呢？”
　　徐霜说：“好像哪家都差不多，让长叔决定吧。”
　　长叔就选了老郭的桃园。
　　四个人刚下车，里面马上有人迎出来，热情地给长叔递烟，也想递给照一，打量了下照一的年纪，手又缩回去。
　　长叔和老郭走在最前面，长婶紧跟着，听他们聊桃子的收成，游客的多少，还有老郭能提供的玩乐项目及价格。
　　徐霜陪照一走在后面，顺便打量周围，他们走在一条通往桃园的主路上，两边都是桃林，正是水蜜桃上市的季节，林子里一片繁忙景象。
　　走了会儿，他们就和前面的人落下一大段距离。老郭周到，特意停下来等他们，渐渐瞧出端倪——照一穿了条米灰色运动长裤和跑鞋，乍看没有异常，但走路的姿势瞒不了人。
　　“这孩子……”老郭问长叔，语气里有迟疑。
　　长叔淡淡说：“脚不太方便。”
　　“哦，哦。”老郭没再多问，扭过头去继续走，脚步慢了好多。
　　他俩没有刻意拔高嗓门，但徐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想来照一也是，她偷偷朝照一瞥一眼，他的笑容明显淡了。
　　受伤后，照一的世界骤然缩小，不是呆在家里就是去医院，需要面对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亲朋和医生，他们尽了最大的可能保护他，让他免受尴尬和耻辱。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家门，重新进入真正的生活，老郭的问询和了然的语气虽是无心，依然像刀子似的扎在照一心上，提醒他如今的自己已非从前那个完整的自己。
　　徐霜也很难受，是她拉照一来歌山玩的，把他带进一个全新的环境，让他被外人窥探、评价，这些刺激照一能否承受，她心里没底。可她必须这么做，照一不能总是生活在封闭的空间里，他躲避的时间越长，跨出去的难度也会越大。
　　徐霜没有多想就握住了照一的手。她要帮他跨出这艰难的一步，让他适应外界的目光，并逐渐接受眼下的自己。
　　照一神色里的刺伤感随即被突如其来的温暖抹平，徐霜小小的举动在他心头掀起了一个巨浪，因为震惊，也因为喜悦，照一的耳朵根悄悄浮起一片红，身体里忽然生出一股力量，沉重的脚步重新变得轻盈有力。
　　徐霜的手和他记忆中的一样，软软的，小小的，而带来的甜蜜却胜过以往任何一次——这是徐霜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
　　照一快速瞟了眼徐霜，她大概刚回过神来，脸颊也开始泛红，却强装若无其事，走了一段，她想松手，被照一察觉，及时反手握住。
　　长婶第一次回头时看见徐霜拉着照一的手，走了一段又扭头看，发现他俩还手拉着手，脸上的笑便像涟漪一样荡开，却对其中的微妙毫无察觉——此刻，已是照一紧紧牵着徐霜的手。
　　甜不甜？


第91章 No.39 陪伴
　　农家乐的饭菜比长婶做的粗糙，也比较油腻，不过照一心情好，吃得比在家还要多一些。
　　长叔先吃完，由老郭带着进桃林转了一圈，回来后告诉照一：“没什么好玩的，虫子太多，你们一会儿别钻进去了，待不住。就在外面溜达溜达吧！”
　　老郭介绍俩人去池塘边玩，那里养了一群鸭子，里面还掺杂了几只鸳鸯，给客人逗趣的，当然还有狗，狗见了生人不吠，乖乖巧巧躺在客人脚边，任凭抚摸。
　　照一和徐霜在池塘边消磨了一个多小时，暑气渐浓，便转移进了凉棚。老郭媳妇给他们端来一大筐新采的桃子，两人各吃一个就饱了，剩下的全在塑料圆桌上摆着，一派丰收的喜气。
　　桃农们就在他们对面忙碌，照一说：“以前读陶渊明的诗《归园田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就觉得做个农民很浪漫，跑到这里一看，原来不是那么回事。”
　　徐霜认同，“农民是很辛苦的……不过，好像做什么都不容易，听我爷爷说，他爸爸以前是做豆腐的，早上三四点钟就要起床磨豆子。”
　　照一笑道：“最恨让我早起——有一年和同学去泰山，讲好五点起床看日出，他们四点半来敲我的门，被我轰走了。还是宁愿睡个好觉。”
　　徐霜也笑：“可是日出很美啊，错过了不觉得遗憾吗？只是牺牲一个早上而已。”
　　照一望着远处说：“不遗憾……遗憾的事太多，就无所谓了。”
　　徐霜品味着他语气里和年龄不称的苍凉，心底涌起怜惜，她轻唤一声：“照一哥……”
　　照一一震，这是徐霜今天在他心里掀起的第二个巨浪，她叫他哥哥。
　　在照一的记忆里，几乎没人叫过他哥哥，也许小时候的节日里，偶然碰面的亲戚中有几个弟弟妹妹叫过他哥哥吧，但他从未在意过，因而也没在心上留下什么痕迹。
　　从小到大，他总是一个人，陪伴他的除了父母便是长叔长婶。他习惯了独处，也从未羡慕过人家有兄弟姐妹，然而此刻，徐霜的称呼却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
　　他忽然觉得，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也许真是件很幸福的事，尤其是这个妹妹像徐霜一样善良、温柔。
　　照一扭头看徐霜，眼里仍有些许无措，但更多的是新变化带来的愉悦。徐霜也一样，神色中还有些东西没调整过来，但语气相当自然，好像她从来都是这么称呼他的。
　　“你想过以后干什么吗？”
　　照一摇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你呢？”
　　徐霜仰头望天，“我么，我的愿望都很普通，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将来能养活自己，过上比较舒服的生活。”
　　照一望着她满怀期待的脸，心里萌生出一股模糊的愿望，像春草被暖风唤醒，在地里萌动，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该有个目标，可以让他像徐霜这样去憧憬。
　　“还有就是，我身边的人都能平平安安，都能过得幸福。”
　　照一喃喃地问：“你身边的人……也包括我吗？”
　　“当然。”徐霜转过脸来，向他微笑，“你是我最希望得到幸福的那个人，排在第一位。”
　　照一笑了，笑容温暖，顺口问：“那第二位是谁？”
　　徐霜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会儿说：“我从小爸爸妈妈就不在身边，是我哥和隔壁的哥哥姐姐照顾我，让我能平平安安长大。”
　　照一的笑容淡了些，他很清楚徐霜在说谁。
　　“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姐姐了。我心里的第二位就是姐姐，她一直过得不容易，我希望她能幸福。”
　　照一没有接茬。
　　“还有第三位，”徐霜顿一下，视线转向照一，“就是我哥……你一定，很恨我哥吧？”
　　照一垂眸不语。
　　见他这样，徐霜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但既然已经提了头，她觉得还是讲出来比较好，避过不提，以后就更难启齿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哥人不坏，你肯定不信……哥哥不太会说话，脾气也很急，可他从没对我发过火。我爷爷特别重男轻女，有好吃的会留给我哥，从来不会想到我，但我哥每次都会给我留一半。要是有谁欺负我，他一定会为我出头。”
　　照一始终垂眸望着地面，但并未阻止徐霜往下讲。
　　“我记得三年级，老师要我们买彩笔，我没钱，哥哥也是，我找爷爷要，爷爷不给。哥哥就去找朋友借了钱给我买……我哥是对你做了很坏的事，我不指望你原谅他，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不是一直那么坏的，那段时间，他心情很差……”
　　这些话徐霜一直想找时机和照一说，尤其是在决定帮助照一之后。它们像一片雷区，埋藏在她和照一中间，总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一开始，她很小心地措辞，但很快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让她感到欣慰的是，照一没有翻脸，她说话的时候，至少他认认真真在听。
　　“不管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错，我希望，有天他会回来向你道歉，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然后重新开始。”
　　照一从头至尾没有发表过一点意见，眼里却浮起沉思的神色。
　　“其实，我说这么多也没用。”徐霜说完，自嘲地笑笑，“因为我主宰不了别人的命运。”
　　池塘边的黄狗晃悠悠走过来，看见他们，摇摇尾巴，靠近，在照一脚边趴下。照一俯身，用手指揉它的脑袋，黄狗微眯着眼睛很享受。
　　照一忽然问：“你去酒吧街打工，是因为你爷爷不给你钱？”
　　徐霜愣一下，方说：“他自己也没什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