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兰思思)

　　“当然。这是高雅今天唯一能向我提出质疑的地方。”明诚说着，耸肩，“不过她也只能表示质疑而已。”
　　周岚松了口气，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他们要在三江待几天？”她问。
　　“原定是一周，但我怀疑，他们能不能受得了后面几天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的局面……尤其是星宇。”
　　“他可以打游戏啊！”
　　明诚一愣，随即笑：“你还是很了解他——刚才看见他，有什么想法？”
　　周岚扭头瞥他一眼，“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夸他还是骂他？”
　　明诚又笑：“你说话怎么忽然拐弯抹角起来了？”
　　“还不是您教得好！”
　　“嗯，又是我的错。”
　　两人都笑起来。
　　周岚说：“我只是和他打了声招呼，又没聊别的……不过说真的，感觉他变化不大。”
　　“为什么会这样感觉？”
　　“一个人有没有变化，看眼神就知道。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呃……习惯性逃避。”周岚眼前晃过星宇躲闪不迭的目光，“你不是和他聊了一晚上，你觉得呢？”
　　明诚点头，“你猜的基本没错——看人方面，很有长进了。”
　　周岚嘻嘻一笑，“还是您教得好。其实吧，这对你来说是好事——向星宇，不足为患！”
　　明诚笑着不说话，心里却闪过一丝隐忧。
　　今晚的会面表面上看他稍胜一筹，可有些地方总令他觉得不对劲。
　　他原以为方静菊派高雅过来是为了搜集自己违反父约的证据，他在这方面自然是做了充分防御的，高雅显然要无功而返了。然而她看上去一点都不着急。
　　而方静菊肯定也设想过眼下这种结果。如果她不是为了抓错的目的而来，又是为什么呢？
　　明诚没有把这些疑问告诉周岚，徒增彼此的烦恼。
　　但愿是他多虑了。
　　* *
　　照一的生日在六月初，明诚半年前就为儿子备好了礼物。他从长叔那里得知照一迷恋上木雕后，便托朋友从印尼购得一块达拉干沉香，虽只十几公分长的一截，所费却是一辆豪车的价钱，远超明诚给父亲预备的寿礼。照一二十周岁了，值得好好庆贺一番。
　　明诚提前一天去了宜城，为避开和徐霜碰面，以免那姑娘见了自己尴尬——长叔早告诉他，徐霜已和照一约好，生日当天会来宜城。
　　照一的头发从年初开始就理短了，此后，他定期到宜城商业街去理发，不用长叔陪，独自走到村口，找方便的交通工具前往，办完事再一个人回来。
　　长叔向明诚解释，“他说不要我陪我就不陪了，他总得学会自理，慢一点没事……有时候理完头发，他会在城里多待会儿，喝杯咖啡，看场电影之类的，回来感觉他精神都好了很多！这人啊，哪能总躲在家里不出门呢，尤其照一这个年纪。”
　　明诚很赞同长叔的做法，不过见到照一时，他从不提这些，一切都顺其自然。
　　照一现在每天定时起床，作息很有规律，运动、读书、休息，安排得井井有条。因为经常出门散步，还认识了一些邻居，有时邻居们会上门来送些土产，顺便参观一下这座布置得古典气十足的宅院，对照一的木雕作品更是频频发出称赞。
　　这些情况明诚虽然都从长叔那里了解到了，但听儿子亲口告诉自己，感觉是完全两样的，他因此特别欣慰。
　　照一对父亲送的厚礼有些不知所措。
　　“我平时玩的都是廉价木头，沉香太贵重了，我可不敢动手——爸还是自己留着吧。”
　　明诚笑道：“给了你就是你的了，等你有信心了再用也不迟，反正这东西哪怕不雕琢，摆着看看也挺有意思的。”
　　照一便没再推辞，放在掌心，反复观察，眼里流露出好奇，明诚看得出来，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份礼物。


第98章 No.46 谈心
　　借气氛融洽之际，明诚问起照一今后的打算。
　　照一答得有点敷衍，“我现在这样感觉很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明诚斟酌着劝：“爸爸不是要干涉你的生活，也无权干涉，你 20 岁了，已经成人。唔，我是担心，山野生活过久了你会觉得无聊……没有考虑过接着念书？”
　　照一垂眸，低声说：“我不想再上学了。”
　　明诚思忖他还是因为脚的缘故，不愿与人走太近，便婉转道：“刚开始融入一个群体可能会比较困难，等互相习惯以后就好了，你会找到很多朋友，就像从前那样……”
　　“为什么非要融入群体？”照一反问，“我就喜欢清净的生活。爸爸，我不是赌气，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很适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想改变。”
　　明诚点头，“可以理解，谁都喜欢过随心所欲的生活，不过呢，一辈子很长，你不见得会一直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多学点东西，甚至吃一点苦对将来总是有好处的……也许爸爸这样说不太妥当，但是，如果没有发生那个意外，你这时候正该在学校努力读书呢！爸爸不希望你荒废太久，等到想改变了，才发现时间跑得太快，根本不够用……”
　　“爸。”照一抬眸，眼里流露出少有的成熟，“其实我从没喜欢过读书，高中那么拼，也不过是为了哄妈妈开心。”
　　明诚哑然，他明白，一旦与照一的谈话中涉及到欣茹，就是儿子不想往下谈的暗示，这实在是个脆弱且易碎的话题，而自己又处于理亏的一端。
　　可前途这件事对照一而言太重要了，明诚不可能置之不理，想了想，还是劝，“好吧，即便你不想继续读书，也总得有个事做做吧？比如，呃，学一门技艺。”
　　他见照一没有反感的神色，便热情推荐道：“如果你对工厂管理有兴趣，我可以为你在艾斯安排个位子……”
　　“我没兴趣。”照一打断父亲，“我不喜欢经商，对现在的很多热闹行当也都喜欢不起来，对我来说，那样的生活太复杂了。”
　　明诚一怔，照一的话竟让他想起星宇，这叔侄两人虽没多少交集，但对生活的看法倒是惊人的一致。是否从小家境优渥的人大多缺乏斗志？
　　明诚当然清楚，无论星宇还是照一，即便一事无成，只要经济上不胡来，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是不成问题的。但他还是很难认同那种随波逐流的人生观，尤其想到照一有天说不定会成为星宇那样的空心皮囊，明诚更加不甘心。
　　他轻叹一声，“那么，你到底喜欢什么呢？”
　　照一朝桌上一努嘴，“手工。”
　　明诚失笑，“你总不能一辈子做这个吧？”
　　照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白色的围棋子，他捻了一枚递给父亲。
　　“这种围棋子叫蛤碁石，产自日本，是用天然贝壳手工磨制出来的，我买到的这种来自日向市，现在那里的蛤贝资源已经枯竭，所以很珍贵。”
　　明诚接在手上细细揣摩，确实和平日所见的围棋子不太一样，圆心微微鼓起，一面上还有天然的纹理。
　　照一又取了几枚递给父亲，“你看，没有两枚棋子是一模一样的，每一枚上都有工匠的灵魂……许多手工艺者一辈子就干这一件事。”
　　明诚心头微微一动，若有所思看向儿子。
　　照一沉静的面容，修长灵巧的手，令明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时他也经常被爷爷夸手巧，无论折纸还是编竹艺，他看一遍就会了，而别的孩子还在抓耳挠腮摸索中。有阵子他特别迷编一种捕鱼篓子，甚至想过要以此为生，不过长大后就发现自己当时多幼稚可笑了。
　　或许照一遗传了自己的巧手，而以这孩子的性格来看，他的确有可能就干这一件事而永不觉得腻烦，但作为父亲，明诚不愿儿子把精力消耗在手工艺这种小事上。
　　“那么，你考虑过徐霜吗？”他终于使出杀手锏。
　　听到徐霜的名字从父亲嘴里说出，照一吃了一惊。
　　明诚见状，温和一笑，“你的情况，爸爸大致都知道，不管你做过什么，爸爸都能理解，但凡能够帮你，爸爸总是会尽力……照一，你用不着提防爸爸。”
　　照一低头不语，神色是明白的。
　　明诚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想过，和徐霜的未来？”
　　照一脸色微红，带一点别扭情绪，低声嘟哝，“你想太远了吧？”
　　“我知道你很喜欢她。”明诚并未退缩，进一步劝，“有些事是需要早一点考虑起来的。徐霜很快会进入大学，认识更多的人，见更广的世面，这意味着她将遇到很多机会，很多……新的男孩。而你如果永远待在这里，早晚会和她脱节。”
　　照一沉默。
　　“爸爸知道你是个内心丰富的人，能够耐得住寂寞，就算一辈子默默无闻也不觉得什么。但徐霜也许不是这样的人呢？也许她更喜欢积极努力、愿意为理想奋斗的人呢？”
　　明诚缓缓说着，一边观察照一，他的神色中果然起了变化。
　　“如果你喜欢她，想和她一直在一起，那么，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她做出一些改变。”
　　照一陷入思索，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