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兰思思)

　　程珣继续说：“宇仔在这里太孤独了，你是他唯一的安慰，在这种情形下，他当然会把你当成全部。可他回了香港呢？他原来的生活，他拥有的一切都在那里，你认为他对你的热情还能维持多久？”
　　周岚捧着咖啡杯不动，一股寒意悄然从心头升起，手忽然一颤，咖啡洒在手背上，她不得不把杯子放下，抽了张纸巾低头擦拭。
　　程珣见状，心知是自己的话起作用了，轻轻叹一口气。
　　周岚把纸团扔进废纸篓的当儿，神色又起了变化，似笑非笑问：“程总，是方总让你来劝我的对吗？要我主动放弃，断了星宇的后路。”
　　程珣苦笑，“你猜疑心也太重了。我不过是早看清这结果，忍不住提醒你早点抽身，不至于伤得太深……你不信，就自己慢慢等吧。”
　　周岚咬牙说：“我既然敢和他在一起，也是考虑过所有后果的。但就算是输，我也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我喜欢的人，不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她看定程珣，目光不失凌厉，“你可以帮我联络到星宇吗？就现在，我想马上和他通话！”
　　程珣摇头，“我没理由这么做。对不起，我能帮你的仅限于提醒，但不想把自己卷进去——或许，你可以去找向总，他和宇仔是一家人，应该……”
　　话没讲完，周岚已经起身跑出办公室。
　　因为跑得急，周岚进明诚办公室时还有些喘，“能不能麻烦您帮我联络星宇，我有很要紧的事问他！”
　　明诚眯了下眼睛，“现在？”
　　“对，现在！”
　　周岚脸色铁青，浑身僵硬，虽然房间里暖气打得很足，但她依然很冷，微微颤抖着。
　　明诚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两下，便拾起手机，拨了星宇的号码，又很快挂断。
　　“他关机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您是他哥哥，一定能找到他的！”
　　越是联系不上，周岚便越是焦虑，程珣的话宛如一根绳，狠狠勒住了她，她迫切需要一个答案，无论好坏，她忽然等不了了。
　　明诚瞥她一眼，没有作声，垂眸在手机里翻找，很快又拨了个号码。
　　周岚屏息等待着。
　　通了。
　　周岚听见明诚喊了声“爸爸”，随后用粤语飞快地解释着什么，然后是大段的沉默。明诚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办公桌上，避免与周岚目光相接。
　　等了两三分钟的样子，明诚终于把手机递给周岚，“星宇在线上。”
　　周岚伸出手时，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栗，仿佛接过的不是手机，而是未来的命运，一瞬间，数种情绪一拥而上，将她结实捆绑，她感到头重脚轻，一阵阵晕眩袭来。
　　“喂？”她连嗓音都在发颤，失去了平时的爽利干脆，变得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嗨，周岚，是我……星宇。”星宇的声音听上去也和平时不同了。
　　周岚记得他的声音一直是明亮、松脆的，听他讲话的感觉，好像是在阳光下戳破一个个漂亮的肥皂泡，轻松而愉悦。
　　但耳边这个声音让周岚陌生，如此低沉，带着沮丧和歉意，他什么都还没说，周岚便已清楚，一切都结束了。
　　从和程珣谈话开始，周岚的心情就没稳定过，高低起伏，变化莫测，而此刻，所有情绪骤然汇聚成潮水，要透过她的眼睛涌出来，周岚抵死抗争，才免于当场掉泪的难堪。
　　她想起程珣的屡次劝诫，忽然痛恨自己为什么一直那样自信，盲目的相信自己，也相信别人。是太想得到了，拒绝看到可能陷入的坑洞，所以才会摔得这么惨。
　　心里一阵绞痛，混合着绝望、失落、痛苦，各种令她难以忍受的滋味，如同每一次遭受重大挫折时感受到的，不，比那更多，也更刻骨铭心，因为这一次，她投入了感情。
　　痛到极限时，她想起了自己的尊严。
　　现在，还来得及保住尊严吗？不哭泣，不认输，更不向星宇哀求。
　　这很难，或许没人能做到。
　　但她是周岚，她可以的。
　　她深吸了口气，让心情平复一些，才开口，“星宇，我都听说了。”
　　声音冷淡而成熟，与刚才进门时判若两人，明诚闻听，有些诧异地仰头。周岚语气虽平静，表情却难掩痛楚，明诚怔怔地望着她，迟迟无法移开目光。
　　星宇居然在电话那头呜咽起来，“对不起，周岚。”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
　　“我一直在等你给我电话，直到刚才，我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你的决定。”
　　“……”
　　“既然都决定了，为什么拖着不告诉我？”
　　“我，我还没想好怎么说，我……怕你伤心……”
　　周岚短促笑了下，“所以，你宁愿让我煎熬，让我还对你抱有幻想，也不肯打个电话告诉我结果？”
　　“……”
　　“我以为我们已经很亲密了，以为我对你的了解足够和你过一辈子。”周岚猛然仰头，再次把泪水逼回去，语气陡然变得凌厉，“向星宇，你记着，不是你甩了我，而是我要跟你分手的，因为，你不配！”
　　说完，她果断把手机还给明诚，不想再和星宇说一个字。
　　明诚接过，放在耳边听了听，对方还没挂，但也没有出声，仿佛被周岚的话冻住了似的。
　　他也没什么要对星宇说的，缓缓摁下了挂断按钮。
　　周岚没有立刻离开，盯着明诚问：“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明诚没有隐瞒，“比你早一天。”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明诚望着她，“你很勇敢。”
　　周岚自嘲地一笑，忽然脸庞就扭曲了，泪水毫无征兆落下来。
　　她骇然捂住眼睛，转身想逃，明诚及时抓住她一只胳膊，低声说：“冷静一下再出去。”
　　这句话犹如雪上加霜，周岚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直哭得喘不过气来。
　　明诚给她递纸巾，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默默陪着。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这样的人？”周岚边哭边问。
　　明诚沉吟着，为星宇解释，“宇仔努力过了，但他说服不了母亲。”
　　“可这是他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啊！为什么要他母亲来做主？”周岚愤怒。
　　明诚无言。
　　周岚用废纸团把字纸篓填满，才勉强控制住泪水，她向明诚告辞，明诚没有留她，只说：“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早点下班。”
　　* *
　　周岚回办公室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家，出了办公室就与 Linda 狭路相逢。
　　Linda 往她那对肿如桃子的眼睛扫了好几眼，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对走在身旁的人事经理说：“有些人呢，本事没有，却总是做一些鲤鱼跃龙门的美梦，歪门邪道什么都敢去闯，结果怎么样，被我说中咯，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如果说，星宇带给周岚的是巨大的失望，那么 Linda 赐予她的则是最深切的耻辱，而对周岚这样要强的女孩来说，后者造成的痛苦并不逊于前者。
　　她本就在努力强撑，宿敌的嘲讽，犹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周岚的情绪瞬间陷入崩溃。
　　忽然之间，仿佛整个办公大厅的人都在朝她指指点点，他们以前对她恭维得有多厉害，现在就嘲笑得有多厉害，笑声汇成汪洋大海，朝她汹涌而来。周岚觉得恐怖极了，一刻都无法再多待，她拼命跑下楼梯，推开玻璃门，看也不看就冲了出去。


第25章 No. 25 暴雨
　　门外大雨滂沱。
　　周岚一头扎进雨里，没有目的地狂奔，直到跑出公司大门，恐惧感才减退。
　　她茫然地站在街边，仿佛得了失忆症，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往哪里去。老天也像在狠狠嘲笑她，蒙蒙细雨不知何时变为滂沱大雨，雨水瓢泼似的浇在身上，很快将她淋透。
　　她在雨里咧着嘴，努力想要辨认方向，却是徒劳。她就随便选了一个，一步步朝前走，心里想，只要不停地走着，总能抵达一个地方，总能把霉运抛开。
　　吸饱了水分的大衣沉重地挂在身上。帆布包里有伞，可她不肯拿出来用，她要惩罚自己，她要自己一辈子记得今天的耻辱。
　　她恨星宇的懦弱，但更恨自己的张扬——胜利还没影子呢，就急着亮出利爪，Linda 现在应该乐翻天了！
　　按她的性子，她本该抹掉眼泪，继续神气活现在办公室里出入，对每一个敢于嘲笑她的人瞪上一眼。可事实上，她远没有那么强悍的心理承受力。或许，这就是她和真正的人生赢家之间的区别吧？
　　她陷在乱糟糟的思绪里，忍不住又哭起来。哭声被雨声淹没，显得软弱无力，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脆弱得像只蜗牛，随便谁轻轻给她一脚，就能把那层硬壳碾碎。
　　一辆轿车迅速驶过，又在她前面靠边停下，车门推开，明诚冲了出来。
　　周岚站住，呆呆地看着那个向自己走来的人，他似乎在向她喊话，但周岚听不见，意识像被隔绝了似的，还有他眼里的神色，她也完全看不懂。
　　明诚快步走到她跟前，没有一秒耽搁，手臂伸出来，揽住周岚的肩，挟持人质似的把她强行拉到车边，语气温柔却不失强硬，“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