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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我不爱 [出版] (亦舒)


  “当编辑大人也是文艺工作。”
  “本才,你真好。”
  “你俩一早就应成为一对。”
  可勤轻轻说:“可是不知怎地,互相都没有留意对方。”
  本才代为解释:“工作太忙了。”
  “一定是那样。”
  “现在有了好的开始,大可慢慢发展。”
  可勤仍然腼腆。“你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光是讨论明年该出版哪些书,已经可以谈三日三夜,将来生了子女,名字也现成,一个叫书香,另外一个叫字馨,不知多文雅。”
  可勤笑了。
  半晌她说:“本才,你呢,你完全没有想过你自己?”
  本才自嘲:“有呀,我已经要跳出框框,去做国际级艺术家。”
  “感情方面……”
  “直向前走,总会碰到那个人吧。”
  “要求别太苛刻。”“可勤,你应劝我提高眼角才真,否则再来一位马某那样的人才,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可勤骇笑。
  笑着她忽然落下泪来,与本才拥抱。
  身后忽然有人说:“咦,这不是抱头痛哭吗?”
  正是刘执成来了。
  他真幸运,无意中得到理想伴侣。
  像可勤一样,他打量本才后:“你太憔悴,得好好休养。”
  一定是虚肿面孔,红丝眼,瘀黑嘴唇叫他们这样吃惊。
  本才一点牵挂也无,回家休息。
  看护来了,有点诧异,“你好像放下一些什么,整个人轻松了。”
  “是吗,”本才笑笑,“一定是面子,面子最沉重。”
  “不,也许是才华,”护士笑,“才华也千斤重。”
  她真幽默,世上好人果真比坏人多。
  本才一边在她指导下做柔软体操,一边说:“会不会是爱情,爱人十分沉重。”“真正的爱情叫人欢愉,如果你觉得痛苦,一定出了错,需即时结束,重头再来。”
  本才讶异,“说得多好,像个大作家的口吻。”
  看护说:“背上的烫伤疤痕其实可以请教矫型医生。”
  本才感喟,“不必了,成年人身上谁没有疤痕,有些你看得见,有些你看不见。”
  “杨小姐你这样说叫我放心。”
  过一会儿看护又说:“王家整家搬走了。”
  本才也说:“过一阵子我也会有远行。”
  “人们已渐渐忘记那场火灾。”
  “那多好,淡忘是人类医治创伤的天然方法。”
  “你吃了那么多苦,你甘心吗?”
  “我也有所得益,我很珍惜目前一切。”
  看护也拥抱她。
  本才知道现在的她一定很惨,否则不会人人一见便想拥住她安慰她。
  整整个多月,殷可勤做本才的代理人,从中斡旋,与辜更咸那边谈条件。到最后,合同也签下了,出发到纽约的日期也定妥,本才仍然不肯与对方面谈。
  一日,可勤送来荧幕对讲电脑。
  “这是干什么?”
  “他们想与你会晤。”
  “不,我不谙英语。”
  “谁相信。”
  “我怕羞。”
  “杨小姐,别闹情绪。”
  “对,我住在荒山野岭,没有电话线,故此不能从命。”
  可是过两天,可勤又上门来。
  “是什么?”
  可勤一言不发,打开盒子,取出一件轻巧的仪器。
  “咦,什么玩意儿?”“是辜更咸派人送来的卫星电话,毋须线路,只需依指示瞄准卫星,即可收发。”
  本才不出声。
  “感动吧?”
  本才承认:“完全有被追求的感觉。”“是,比起人家的认真,妥帖,我们这里搞文艺工作的条件相形失色。”
  本才默认。“人家目的是办好一件事,我们却急于捧红自己人,建立个人势力范围。”
  本才不出声。
  “看样子你会一去不回头。”
  本才不得不承认:“我确有破釜沉舟之心。”
  “你看,本地又失去一名人才。”“本地自恃人才满街跑,不大受重视,到了外国,希望可以大翻身。”
  “来,我教你用这具电话。”
  “不,谢谢,我不爱讲电话。”
  “有时你真固执。”
  本才感慨万千,“我们生在世上,身不由主的时候太多,老了,丑了,都无力挽救,说不说电话这种小事,倒可以坚持。”
  可勤说:“你的确变了。”“从前的确太过娇纵,天天漫无目的玩玩玩,其实闷得想哭,可是怕辛苦,不肯发奋,现在都明白过来了。”
  “还来得及。”
  “真的?”
  “有的是时间,年轻是本钱。”
  “假如我真有天份,那么,这是我重拾才华的时机。”
  可勤又想拥抱她。
  “不不不不不。”本才拒绝接受呵护。
  只有损手烂脚,或心灵饱受创伤的弱者才急急需要人家安慰。
  本才挺起胸膛,深深吸进一口气。
  可勤说:“你看美裔犹太人对你多好。”
  “也许,就在他们当中选择个对象。”
  “他们很多传统同华人相似。”可勤有点兴奋。
  “我信口雌黄,你就相信了。”
  “无论男女,都期待有个好归宿。”
  本才吁出一口气,站起来,伸一个懒腰。
  可勤大惑不解,“每个人都有了结局,你是女主角,你为何毫无结果半天吊?”
  本才啼笑皆非,“你在说什么?”
  可勤连忙摇头,“对不起,我着急了。”
  人的本性不变,她自己沐浴在幸福中,就希望别人效尤,当然也是好心。
  “犹太人还什么?”
  “热诚期待会面。”
  “他们会失望。”“我的想法刚相反,你看你这人多精彩,站出来毫不输蚀给外国人,声色艺俱全,落落大方,外语流利,谈吐幽默,叫他们开眼界才真。”
  殷可勤真可爱。
  本才仍然坚持不与他们对话。
  这种无意中制造的神秘感使对方更加好奇。
  本才可没闲着,她努力帮助身体恢复原状。
  无论做的是何种性质工作,首先见人的还是卖相,体重适当,精神奕奕,服饰整洁,一定占便宜。
  她的思维有时与加乐仿佛尚有联系。
  作画到一半,忽感疲倦,像是觉得加乐就在附近。
  “讨厌,讨厌谁?”
  本才侧耳细听,忽然笑了。
  “区志莹,是,她是比较刁蛮任性。”“想她定?做一个七岁的孩子十分沉闷,我相信她不会久留,你权且忍耐一下。”
  “已经过了八岁生日。”
  “恭喜你又大了一年,最近在做什么?”
  “学习溜冰。”
  “今年的冬季真长真累。”
  “其实已经是春天了。”
  “有上学吗?”
  “区志莹坚持不去,可是家长一定逼着她上学。”
  本才笑了。
  她倒在床上,也许只是幻觉,也许是真实的感应。
  过几日就要出发到纽约。
  公寓已经租妥,一切打点好,对方甚至问她用哪种牌子香皂,为求她宾至如归,精神愉快,用最好的心情工作,赚得利钿,与他们对分。
  本才最怕的功利主义现在是她的合作伙伴。
  她出门那日刘执成与殷可勤都来送别。
  “我给你带了这件大衣来,穿暖一点。”
  本才一看,吓一跳,“这种皮裘会在第五街遭人泼红漆。”
  刘执成笑,“可以反过来穿。”
  “处处都有暖气……”
  为免争执,还是收下了。
  “有什么事立即拨电话回来。”
  可勤强笑道:“坐好,莫与陌生人搭讪。”
  本才一向乘惯头等,等取出飞机票一看,才发觉只是商务舱。
  犹太。
  她笑了。
  隔邻座位的乘客刚到,正忙着放手提行李。
  一只纸盒不小心落在本才怀中。
  本才一看,是最新的立体砌图游戏。
  她脱口说:“唷,是风琴式无镜头原始照相机,砌好后可以真实拍摄。”
  有人讶异:“你见多识广。”
  是个老气横秋的小男孩,本才觉得他面善,想一想,惊喜,“司徒仲乐。”
  小男孩一怔,“你是哪一位,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的家长:“仲乐,别打扰姐姐。”
  本才放心了,还好,经过那许多事,在他人眼中,她仍然是位姐姐,不至于升级做阿姨。
  本才说:“不怕不怕。”
  司徒仲乐的位子就在她身边。
  本才压低声音:“我是王加乐的朋友,你还记得小加乐吗?”
  司徒仲乐微微变色,“我怎么会忘记加乐,我不住打电话,她从来不听,也没有回复。”
  本才觉得好笑,这早熟的小男孩神情好像失恋。
  她不敢笑他:“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司徒问:“是什么?”
  “你可能不发觉,加乐有轻微智障。”
  司徒仲乐答:“所有同学都知道这件事,只不过全不讨论,免着她家长尴尬。”
  本才感动了,“你仍然爱她?”
  “永远。”
  语气充满诚意,本才不由得紧紧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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