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瑰芒沙砾 (肆十)


  乔柚咽下喉间的干涩,摸了下肚子说:“我也饿了。”
  有什么东西烟消云散,又有什么东西拔地而起,无形横亘。
  -
  江见疏回来很快,之前不知道乔柚没吃,饭是一人份的。
  乔柚抢过分饭的工作,按三七分,把大半都给了他。
  江见疏蹙眉,她立马道:“我可是吃了午饭的,不像你,一天才吃了一餐。”
  护宝贝的姿态,生怕他抢似的。
  江见疏只好不跟她抢。
  吃完这顿算得上夜宵的晚饭,乔柚问起他急诊科患者的情况。
  在今天这起事件中受伤的多为孩子,行凶者在操场投掷的□□威力虽比不上正规军火,但对小孩子脆弱的身躯来说是灭顶之灾,三名孩子当场死亡,而保护他们的体育老师被炸成重伤,送来医院后抢救无效也去世了。
  余下有十三名被炸伤的孩子,伤势或轻或重,轻则皮外伤,重则现在正躺在ICU。
  除了操场的伤亡,行凶者后来持刀闯入教学楼也造成了人员伤亡,一名老师为保护学生当场被刺身亡,而学生们惊慌失措下跑出教室也造成了小范围的踩踏事故。
  “伤势比较重的那几个孩子,不太乐观,”江见疏说,“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不代表体征就稳定下来了,他们现在的身体状况,随时都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家属吗?”
  “我们也是。”
  乔柚没作声,只觉得心一点点往下沉。
  江见疏连轴转了一天,等他终于能上床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他躺在床沿,拍了拍里侧:“江太太,一起?”
  有过一次经验,乔柚没跟他客气。
  上次和江见疏同床时他也只是躺在她旁边,两人中间隔了些微距离的,这次不同,值班室的床不比家里的宽敞,两个成年人躺在上面,距离被迫压缩再压缩。
  饶是乔柚悄悄垂涎合法陪.睡员美色已久,这会儿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呼吸,也觉得耳根发痒。
  “有点挤。”江见疏说。
  “那我去对面那张床睡吧。”乔柚回。
  她说着就要起身,被江见疏按了回去。
  “别去,我冷。”他用着一副完全不觉得冷的语气说罢,胳膊往下几寸,把她揽进怀里。
  有些克制,也有些放肆。
  他脱了白大褂,值班室的床单被套应该是刚换过,一股清新干净的味道,带着点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味儿,和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味混合在一起,是一股很奇妙的味道。
  但是并不难闻。
  ——也许是因为,能听见他的心跳。
  江见疏累极,很快便睡着了。
  倒是乔柚,之前睡过一觉,这会儿精神还不错,酝酿许久才堪堪发困。
  眼睛刚合上,手机铃声乍响。
  不是她的。
  江见疏几乎瞬间就醒了,仿佛这样被叫醒过很多次。电话并不拖沓,听完对面的话,他简短回了句“马上”,便下床穿衣。
  乔柚也起身:“怎么了?”
  “重症那边的电话,”他娴熟地系扣子,“下午送来的一个孩子……”他说到这便沉默了。
  但她懂其中的意思。
  江见疏匆匆离开,乔柚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心绪实在静不下,索性掀被子下床。
  急诊科是最忙碌的科室,乔柚在这里看到了许多颓丧的、疲态尽显的家属。有的在悄悄地抹眼泪。
  手术室外,妻子正伏在丈夫怀里哭,悲戚而绝望。丈夫拥着她,粗糙的手掌笨拙而耐心地拍着她的背,却早已泪流满面。
  手术室里是他们的年幼的孩子。
  灯亮了许久。
  乔柚想上前安慰他们,可她立场实在奇怪,最终只好买了瓶水和一包纸巾给那对肝肠寸断的父母。
  那位母亲愣了两秒,抽噎着嘶哑地道谢:“谢、谢谢……”
  接过东西的手在颤抖。
  乔柚陪他们一起等。
  直到手术室牌匾那悬挂着的,如风中残烛的灯光倏地熄灭。
  那对父母激动地起身迎上去——
  走出手术室的医生像独自在沙漠中挣扎了许久,拖着一身残躯也未能寻得绿洲。
  “对不起。”他沙哑地说。
  乔柚看见那位母亲僵直了身体,随即便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与氧气。丈夫扶住她,但显然他也失去了支撑,踉跄着靠在旁边的墙上。
  “囡囡啊——”
  她绝望地哭喊,如同泣血。


第8章 瑰芒沙砾 江见疏记得那个午后。……
  等着家属的,是孩子的后事料理。
  即便失去支撑,人依然要向前,哪怕是爬着。
  时间不等人,也无情地推着人迈步。
  江见疏拉下口罩,深深叹息一声。
  手术室里家属哭声哀戚,乔柚走到他面前,却不知道说什么。
  “还好吗”、“没事吧”这种没话找话在此时压根没意义,也显得苍白多余。
  江见疏说有点意外:“怎么过来了?”
  “我就想过来看看。”
  他手术服上沾了血和别的东西,没和她离太近,手上手套已经摘了,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我没事,先回去等我吧,这边结束了我就回去。”
  乔柚却没回,她看着那个了无生气的孩子盖着白布被推出来,父母跟在旁边,死死地拽着床缘,像是想从阎王手里把孩子拽回来。
  他们进了电梯,电梯负行,去了太平间。
  乔柚只跟到电梯外面。
  不一会儿,江见疏来找她。
  他换下了手术服,白大褂一尘不染,那个孩子最后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也不复存在。
  他们沉默地往回走。
  乔柚不知道他是不是习惯了这种分别,也不知如何开口问,思考片刻,轻轻勾了勾他的中指。
  男人敏捷地捕捉到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便松开。
  “江见疏,你今天下班后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悄悄问。
  “你做?”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江太太,你确定你还记得怎么开火吗?”
  “……你看不起谁呢?”
  “乔柚。”
  “?”
  乔柚还以为他叫他是有话要说,见他迟迟没有下文,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的反问,气得差点没对他的脚狠狠踩两下。
  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沉重的气氛稍有缓和。
  推开值班室的门,两人都顿了下。
  里头年轻的男生也被他们吓了一跳,抹了把眼睛仓惶起身:“江老师。”
  他眼眶通红,脸上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看上去十分狼狈。
  乔柚有印象,这是昨天见到的实习医生之一,叫应恺。
  男生尴尬得脸红到脖子根,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来话。
  江见疏揽了下乔柚的肩把她带进屋,然后关上门。
  “不用不好意思,想哭就哭,”他对应恺说,“这里没别人。”
  应恺的目光滑向乔柚。
  江见疏:“你师娘,不是别人。”
  乔柚深知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打扰,在一边坐着没多说话。
  应恺一开始还有点放不开,直到江见疏按着他坐回椅子上,手在他肩头顺势拍了两下。
  得到安抚的男生顿时再也憋不住,捂着脸慢慢佝偻下身子,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压抑而痛苦。
  “江老师,那个孩子真的救不回来了吗?”他哭着问,“她还那么小,才八岁,八岁啊……”
  江见疏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旁边坐下。
  “明明下午的时候救回来了的,不是脱离危险了吗?”
  “她父母以后该怎么办?”
  ……
  应恺来到医院实习不过两个星期。
  这两个星期里虽然忙碌,虽然跟着江见疏观摩了一场又一场的手术,但每一场都以成功收尾。在学校他也曾听老师说过无数的生死离别,也曾因而心有戚戚。然而来到这里实习后,他愈发觉得江见疏就是神,只要他拿起手术刀,就不会有失败的手术。
  医生的手是一双可以起死回生的手。
  这样的心态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是非常自大且傲慢的,轻视手术台,也蔑视生命。
  现在,他为他的自大与傲慢付出了代价。
  江见疏不是神,他也不是,所有的医生都不是。
  他们都只是病患的代理人,替他们和死亡拔河,与死神较量。
  “世间无神。”
  江见疏看着他佝偻的身躯,淡声说。
  “生命的重量远比今天压弯你的孩子重得多,”他说,“但也没有谁的重量,重得过她。”
  “你该尽力,而不是‘一定’。”
  -
  应恺哭到最后没动静了,乔柚有些担心,结果江见疏一看,是睡着了。
  饶是江见疏都有点无语,盯着男生维持原样的姿势看了会儿,发表评价:“这姿势都能睡这么香,厉害。”
  两人最后也睡了会儿,八点江见疏起来交班,不忘把睡成死猪的应恺也薅起来。
  应恺那睡了一觉之后肿得两颗核桃似的眼睛惹来医生护士的注目。
  张听月昨晚也在,只是一夜都留守在急诊科,此时见到应恺这副模样,多少也猜到为什么,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多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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