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很明显,谢从清,至少在这件事上,违背了它。
 以他浅薄的知识,“与谢昀拟订新的契约”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这些时间,那股自以为荣耀的心已经慢慢淡了下去,他唯一清楚的便是自己必须要履行契约。
 既是替家族报恩,亦是信守承诺。
 可是契约,难道要一直这样被蒙着双眼、捆着转双手奉行吗?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谢昀。
 他在等待谢昀的承诺。
 这等待如此沉重,重过了昔年长明族与皇室签订的百年契约。
 夜色沉沉,烛光笼在他白玉般秀丽的面庞上,温柔又忠诚,脆弱而隽永。谢昀怔怔然地意识到,原来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牵线木偶,美丽皮囊下只余腐朽空洞。
 那颗永恒跳动的心脏,并不冰冷。
 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生物,尘世中最接近神灵的奇迹般的存在,却必然要终生遵循远古的契约,自愿且忠贞地履行承诺直至万物终结,怎能不令人动容。
 谢昀凝视着朔月,仿佛能看清那月芒一样的光辉。
 许久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有一根线悄无声息地崩断了。
 他从前总觉得朔月从谢从清那里学了一身痴妄愚拙,可悲可叹可笑,如今却有了新的认识。
 这不是空有美丽皮囊的木偶,心脏的位置空空荡荡。
 这是一个执着又赤诚的人,他年纪尚轻,虽然经历过扭曲畸形的教导,但从未行过恶事。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未来会成为更好的人,会去到堪称自由之地的天涯海角,不负永生之身的天赋。……
 似乎过了几百个日夜那么漫长,他道:“你放心。”
 “哪怕我不是皇帝,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也会尽己所能,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登上皇位的那天,便如是对自己承诺。
 这万里河山,如何在谢从清手中衰败下去,就要如何在他手上重新兴盛。很好的答案。
 朔月似是松了口气,点点头,认真道:“我信你。”
 ——我会继续遵循契约,为你一遍一遍地死去,直到破碎的血肉无法再生,断裂的白骨无法接续,心脏失去永恒的跳动。
 这是长明族和皇室最初拟订的契约,也是他过去十七年间信奉不渝的法则。
 而现在,新的契约拟订了。
 朔月四下看看,握住了谢昀的手。十指相扣间,热度沿着青藤花的纹路缓慢流转,仿佛也在谢昀掌心烙下同样的痕迹。
 再简单不过的十指相扣,却比拥抱和亲吻更为滚烫。谢昀一滞,尚且来不及挣脱,便听朔月认真道:“这里是契约。”……
 春光一点点流逝,谢昀惊觉自己已经容留朔月在自己身边待了足足三月。盛夏已至。
 在某个深夜,谢昀自经年的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间,却触碰到一具温热柔软的躯体。少年睡眠很轻,哄孩子般把他的手臂抱进了怀里,含混地问“陛下怎么了”。
 他被烫着似的收回手,目光却在朔月身上久久逡巡不去。
 从前在他看来再荒唐不过的场景,如今却真真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觉得不可置信,觉得如同梦境,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感觉……不错。
 甚至有那么一刻,他想到了永远。
第29章 卷铺盖
 读书习武,品尝美食,闲敲棋子落灯花。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与昨天无甚区别,几乎让人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盛夏午后,蝉鸣响的撕心裂肺,朔月对着不知哪一位圣贤著的经典昏昏欲睡,终于合上书去庆元宫寻谢昀。
 他是庆元宫的常客,顶着客卿身份,宫女太监们对此习以为常,便由着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殿书房,在外等候。
 里头正有人说话。
 自从那一日问了朔月“你对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得了“我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之后,严文卿便一直辗转反侧,今日终于忍不住找上了门。
 奏折堆的有山高,谢昀茫然地抬起头来:“什么?”
 严文卿忧心忡忡地重复了一遍问题:“陛下,朔月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谢昀皱眉:“什么怎么办?”
 装,你就装吧。严文卿深吸一口气。
 他今日进宫,本想旁敲侧击一下朔月的事,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从李崇口中得知了最近几日朔月和谢昀一直同床共枕的消息。
 李崇一脸慨叹地说“鱼水君臣”,严文卿听得嘴角直抽抽,心说陛下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太聪明,拍着李崇的肩膀,严肃道:“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否则你家陛下的清誉就要毁于一旦了!
 严文卿捋捋头发,试图用文明的语言把这件事讲出来:“陛下……呃……陛下……”
 这人犯病的日子来得猝不及防。谢昀颇为习惯地端起茶水:“……需要太医吗?”
 严文卿恍若未闻,视死如归地开口:“陛下,听说你和朔月日日夜夜同床共枕……”
 “咳咳!”谢昀险些被茶水呛死。
 严文卿满面忧虑做不得假。
 陛下自幼无人关照,在深宫里养出一幅温和有礼的模样,实际上性子颇冷,留了朔月一命已经足够令人惊讶,愿意分出心神照看这个先皇的遗留物更是想都不敢想,别提同床共枕这种惊悚的事情了。
 ——话说的难听些,谁知道朔月与先帝有没有什么苟且?
 虽然如今先帝早不在了,但……若再与谢昀有什么……他这做臣子又做兄弟的,总得提点两句。
 严文卿几近捶胸顿足:“他可与你说过,他和先帝……和先帝啊!”
 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明说的。谢昀模糊道:“……也没什么。”
 严文卿紧紧盯着他:“陛下不在意?”
 有什么可在意的,反正朔月也就睡在地上,顶了李崇的班罢了,虽然他比较希望朔月能不上这个班——哦,近日登堂入室上床了,但也仅限于此。
 陛下看着端方,怎么涉及男女之事,竟然这么……这么奔放……
 严文卿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陛下……陛下超脱,微臣敬服。”
 谢昀:“……你说什么?”
 这家伙今天抽的什么风,这就把卷宗给他批回去重写。
 严文卿摇头,叹息,神色沧桑而敬重。刹那之间,谢昀突然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等等——朕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不必多言。”严文卿肃容拱手,“即使陛下与全天下为敌,我也会站在陛下这边的。”
 不是,朕为什么要与全天下为敌?
 谢昀:“不是……”
 一番混乱之后,严文卿暂且安静下来。
 “此事……只是权宜之计。”谢昀擦净茶水,正色道,“不必担心,来日时机成熟,自然会让他出宫。”
 严文卿追问道:“时机成熟?”
 “他如今什么样子你也看得出,就这么放出宫去,哪里有自保之力。”谢昀叹道,“到底是先帝留下来的人……朕已经给他寻了良师,过几年学有所成,离开才是再好不过。”
 严文卿把谢昀的话咂摸了两遍,真心诚意地感慨:“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当观音菩萨了?”
 谢昀没有回答。
 或许是不想,但更大的原因是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朔月。
 少年怀里还抱着一卷书册,站在那里的脚似乎已经生根,明显已经将这二人的对话听得分明——偌大一个庆元宫,从来没人会拦着他。
 据李崇后来回忆,当时的场景很是平静,平静的混乱。少卿大人缩在角落里闭口不言,九五之尊竟然也大气不敢出,两人面面相觑,活像耗子见了猫。
 在场三人,只有一个朔月开口。
 朔月低头,把书放在一旁的桌上,一点一点抚平翘起的书角——旁边两人面面相觑,竟是大气也不敢出。
 忽闻朔月轻轻开口:“陛下……你让我读书练武,只是为了早点扔掉我?”
 谢昀熟练地避开重点:“你是个人,又不是物件,谈什么扔不扔掉。”
 朔月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直盯的谢昀心中发虚。
 严文卿干笑两声,试图插话:“大理寺最近缺人,你要不要……”
 几乎不用思考,朔月便一口否决:“不要。”
 严文卿:“……”
 倒也不必拒绝的这么干脆。
 “那就不去。”谢昀温和地接过话,“但凡有什么想做的,或是想去的地方……”
 这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朔月没有什么想做的,更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他只想留在宫里,留在谢昀身边。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肯移开:“陛下为何不许我留在宫里?”
 “陛下是觉得我没用吗?”生怕谢昀点头,朔月急急补上,“我近日有努力用功,论语已经读了……读了很多,也跟着师傅学了剑……”
 拼命证明自己的少年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谢昀当然知道他在用功。这些时日,柳先生和武术师傅都说朔月虚心好学、进步飞快,口口声声皆是夸赞。
 而不久前,他独自去见裴玉言,又思考君与民的契约,敢于说出“若旧事重现,我不再保护你”这样的话,以赤子之心签订新的契约。这份心性和领悟,放在哪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可正因如此,谢昀才不能用那份所谓的契约,将朔月一直困在宫禁之中。
 未来的皇帝会如何对待他,没有谁能够保证。与其将未来牵在他人手上,不如自立。
 ——早点把话说明白也好。
 谢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硬着心肠反驳他:“那是骗你的。便是你有本事考状元,我也不会让你留下。”
 真是铁石心肠。严文卿明面上溜之大吉,实则在外头听墙角,心中啧啧叹息。
 李崇走出来,朝他歉意地笑笑:“严大人,陛下说……呃,请您不要再听了。”
 严文卿:“……”
 行,您是皇帝,您了不起。
 “那……陛下是因为先帝才不让我留下了的吗?”朔月小声辩驳,“在我心里,陛下最好了。”
 违心之语。谢昀心中定论。
 “不是。”他淡淡道,“朔月,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谢从清将你寻来,为的是自己的私欲,你以后便会知道。我让你读书习武,并非为了保护皇帝,只是充作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你有如此天赋,来日你离开,不拘做什么、去哪里,或是什么也不做……都有一番自在。”
 谢昀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是现在就让你离开。待你有能力自立,再出宫不迟。”
 朔月一点点抚着书皮的褶皱,轻声道:“陛下不喜欢宫里吗?”
 谢昀反问:“你喜欢?”
 朔月谨慎地想了想,答道:“喜欢。”
 至少比小时候流浪乡野的时候好多了,如今谢昀在,自然更好。
 幼时模糊不清的记忆浮上心头,构成对外界的本能恐惧。
 无碍,多读点书就好了。
 谢昀一叹,不再与他谈论这个话题:“若你想离开,我随时可以安排。你也不必担心皇祖母阻拦——我与你说这些,你可明白?”朔月不明白。
 他的字典里没有安身立命这个词,有的只是契约。
 他执拗地盯着谢昀:“我要是能一个人安、安身立命了,你就不许我留在宫里了是吗?”
 谢昀久久不语,算作默认。
 沉默每过去一刻,朔月的神情就更愕然一分。
 愕然之外,还有委屈。
 他原以为有了幼时那一段故事,他的职责只会履行的更加顺利。
 这些日子谢昀虽然照常生气,臭着脸教训他贪图享乐、不求上进,但肉眼可见地亲近许多,纵容的底线也一再延后。
 他原以为……原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契约已经柳暗花明又一村——说到这里朔月忍不住炫耀了一下自己刚会背的唐诗。
 自己认认真真读书习武,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皇帝,但……但皇帝一直在琢磨让自己卷铺盖走人?
 谢昀一针见血:“你没有自己的铺盖,而且那是宋诗,不是唐诗。”
 他许久没听到朔月的答复,抬头去看时,却见朔月像樽白玉雕像般安静地站着,眼眶泪光闪烁。见谢昀望过来,朔月抿一抿唇,大滴大滴的眼泪立刻滑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好像一只家养小精灵。
 他尝试摆出皇帝的架子斥责:“你哭什么……不许哭!”
 朔月不理他,眼泪掉的又凶又急,偏生他只掉眼泪不吭声,黝黑的眸子直直盯着谢昀,眼泪就这么顺遂地滚出来。
 谢昀拒绝心软,袖子一拂便出了门。
 晚膳时,不出意外地少了个人。
 少了个黏黏乎乎的家伙,身边安静的不同寻常,大约是在照月堂里掉眼泪,埋怨他有眼无珠不要自己。
 一念至此,谢昀心情更是复杂,一顿饭用得针落可闻。
 李崇很有眼力见儿:“陛下,这道菜是公子喜欢的,可要请公子来尝尝?”
 谢昀心道,便是不吃饭也饿不死他。
 在宫中服侍,最要紧的就是体贴圣心。李崇虽年轻,却是老道。他并不清楚朔月的真实身份,与一众宫人都只当朔月是国师为先帝寻来的客卿,如今又归了谢昀。
 谢昀对朔月肉眼可见的重视,合宫上下俱是看人下菜碟的,对朔月自然恭敬,无不称一声公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陛下待公子好,公子自然舍不得陛下,不愿离开也是人之常情。若公子一听说要离开便高高兴兴收拾东西,陛下难道就不伤心吗?”
 见谢昀神色放缓,李崇继续循循善诱:“何况,公子这些日子苦读苦练,也是为了让陛下高兴,陡然知道陛下存在放他出宫的消息,怎么能不伤心呢。”
 李崇温言劝慰:“说到底,还是公子不愿离开。可若是公子见了外头的好,自然不愿意永远待在宫廷之中,自然会为了能出去而多学些东西。”
 谢昀叹着气合上书本:“让严文卿进宫一趟。”
 严文卿刚刚忙完一宗大案,递到刑部的折子刚送出去,便得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无论如何要用外面的花花世界把朔月迷住,不许他再回来。
 这命令下的,人精一样的严大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生怕是谢昀兴致来了钓鱼执法:“陛下,这国丧期才过了几个月呢,外头哪有什么好玩的,什么马球会赏花会醉仙居春雨楼妙音坊可都安分的很。”
 谢昀鄙夷地看他一眼:“你不是号称长安百晓生?”
 严文卿拍案而起:“陛下若如此说,臣可就不客气了,回头朔月乐不思归,陛下可莫怪臣办事得力!”
 夜半三更,长安城风雨晦暗。
 朔月从未在这种时候外出过。他近些日子读书,通晓了些人文道理,不由得忧道:“严大人,天色已晚,街道上是不许人出去的……”
 “所以咱们才要乔装改扮,免得被巡逻的官兵发现。”严文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情却是轻松,“别担心,本大人今晚带你去逛逛外头的世界。”
 朔月奇道:“青楼吗?”
 谢昀究竟让你读了什么书——严文卿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朔月不知可怜的皇帝陛下因自己风评被害。
 长安城自有宵禁制度,一旦入夜,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白日里再熙攘热闹的街市也尽销声匿迹。
 所谓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在黑夜里做着黑夜的生意,这西坊的鬼市尤甚,远渡重洋来的奇技毒物,尚在官府追缴名单上的失窃宝物,青楼妓馆里的隐秘丸药,常人闲逛,逃犯销赃,暗探私访,一应寻常集市上不敢出现的东西,此处应有尽有。
 严文卿在大理寺摸爬滚打,鬼市更是摸排逃犯、寻找赃物的上上之所,自然深知此间奥妙——他相信此间必定能引得朔月流连忘返。
 曲曲折折拐入一条暗巷,严文卿拨开面前破旧的厚毛毡,朝朔月做了个手势:“如何?”
 那毛毡原用于遮挡,站在毛毡前便听闻其内喧嚣之声,待严文卿掀了茅斋,朔月只觉豁然开朗。
 只见平地开阔,两旁摊贩挤挤挨挨,头顶千灯万盏,火光重重,喧嚣不绝,显然是另一个世界。
 “这……”
 “朔月哪,教你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严文卿懒懒地往前走,“你当陛下不晓得?我看陛下早有废除宵禁之意,这鬼市,早晚得成白市。”
 朔月似懂非懂。
 他与严文卿一道出来,虽是刻意打扮的低调,却无损通身的气派。
 能在鬼市摆摊的皆是成了精的,瞧见迎面走来的这二人,一个芝兰玉树秀丽脱俗,一个潇洒疏落宠辱不惊,分明是贵气做派,却刻意穿的低调,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瞒着家里,头一回来鬼市看新奇的——显然是绝好的冤大头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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