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扛不住陆溢阳一而再再而三怼脸,昨天,霍承光终于在他决绝的话语里意识到自己是真地被厌恶着,甚至到了看一眼都恶心的地步。
这种恶意霍承光这辈子没遇见过,当它来自陆溢阳,霍承光不知怎么理解,怎么自恰,怎么再在对方面前展现柔情。
也许别再出现去脏他的眼,才是陆溢阳真正想要。
霍承光忍住心悸,没忍住咳嗽。待咳声消停,冷声问:“还有什么问题?”
陆溢阳还真地点头:“一般劳务合同都有违约条款吧,乙方没有按时按量交付工作成果,应该赔偿多少费用那种。”
霍承光微讶。
格式合同当然有违约条款,今早看到法务发来的初版协议,他特意要求降低违约金金额。法务改了两次,他还是觉得金额高,最后索性让法务把整个条款删除,没想到这会儿陆溢阳居然自行提出。
他知不知道他才是乙方?
他知不知道这条款不是对甲方的约束,是对乙方的?
陆溢阳见霍承光投来的眼神很奇怪,建议道:“公平起见,应该把违约条款加上去,违约金也要一个亿。”
“一个亿?”
“对。”陆溢阳很肯定:“我拿你一个亿,活干不成,陪你一个亿,不是很公平吗?”
霍承光神色复杂,端详他半晌,最后额首:“是很公平,我让法务加进去。”
没别的问题了,修改版三分钟发来,秘书打印出来拿进办公室,一式两份,陆溢阳当场签完,拿回敲章版问:“待会哪里开会?”
“见下团队,15:00二十楼会议室。”
霍承光顿了顿问:“汤逢山呢?团队很忙,错过项目说明会,后面没人给他补。”
陆溢阳看眼手机:“快到了,我下去接他。”
相信对方明白,可霍承光还是强调:“我同意他加入项目组,不会支付额外费用。”
陆溢阳:“原本就没让你给他支付费用。”
霍承光疑惑:“那他来做什么?他有这个专业能力?”
陆溢阳实话实说:“我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陪着我就好。”
又灌下一口咖啡,霍承光嘴里泛苦:“进项目组得签保密协议,带他上来,签完协议才能参会。”
陆溢阳:“能给我一间会议室吗?我和他说说话。”
你们分开五万年了吗?到我地盘上还要说说话?霍承光没好气:“带他来这儿。”
陆溢阳面有难色:“不太方便。”
霍承光起身,掀门对外面办公的秘书说:“Ella,对面会议室的磁卡。”
陆溢阳跟过去看眼对面:“这里…可能也不太方便,能不能开个其他地方的会议室?”
哪里不方便?霍承光脸黑得没法看:“查下空的,哪里都行,给他开一间!”
大老板什么心情,年轻秘书领会得心都颤,赶紧查预订系统。
开年第一个工作日,每个部门都从早到晚的会,会议室早订光,只有空中花园玻璃房还空着。
Ella把楼层和门锁密码抄便签上,递给走出来的陆溢阳。
陆溢阳第一次来不认路,霍承光吩咐:“Ella,带他下去。”
秘书领命,带人电梯下到五十四楼。
这里一整层休闲馆,健身房、瑜伽室、阅读室、宠物室、电玩室、甚至还有浴室和桑拿房,都是员工福利。
空中花园位于楼层居中地带,有绿植、小桥和亭子,四面竖着硕大的太阳灯,左角有间茶室一样的玻璃房。
陆溢阳谢过Ella,接过霍承光让她备好的员工卡,坐电梯去底楼。
等了三分钟接到汤逢山电话,他开车来的,地库直上大堂,见陆溢阳就笑:“新年第一天攀高枝啦?跟你室友一顿饭效率那么高,直捣黄龙?”
上五十四楼,陆溢阳一边开玩笑一边忐忑捏指根,把人引到玻璃房,叫声汤哥,带着点央求,说有事麻烦你。
陆溢阳走后,霍承光在办公室踱几圈,拉门出去,正遇上回来的Ella,得知陆溢阳已经下去接人。
五十四层以上,格局和下面楼层不同,回廊型的,天光从顶端玻璃幕墙透入。霍承光去洗手间洗手,出来站到窗前,用抽纸擦手。
顺便,垂眼看楼下空中花园。
很快,他动作凝顿。
只见玻璃房内,身穿夹克的汤逢山霍然起身,从激烈的肢体语言看,正对陆溢阳一通吼。
陆溢阳翻开协议,指纸页对他说了什么,汤逢山低头瞥一眼,两人又起争执。
隔着五楼高度,视野里发生的一切,让染湿的纸巾都捏烂。
霍承光胸口起伏,就听身后有人叫:“霍总。”
是同个楼面办公的李沁,看到站在窗前的大老板便打声招呼,又问了傍晚的会议时间才进洗手间。
霍承光回首再看楼下,人影已经移步玻璃房门口。从他这个角度,能见到汤逢山的背影和他怀里一点点脑袋。
霍承光蝎子蛰般转开眼。
汤逢山不配合,拉开玻璃门要走,陆溢阳追上去:“等等!”
汤逢山手放得快,带着弹簧的门嘭一声,反弹着磕到陆溢阳脸上,把他撞得连退两步才站稳,左颊火辣辣得疼。
汤逢山赶紧回来,捧起受伤的脸检查:“完了肿了。这都什么事!就一扇门,都知道阻止你胡闹。我跟你说陆溢阳,这事我就不可能同意,提再多钱都没用。”
陆溢阳没顾脸痛,生怕人跑了,拽住道:“汤哥,协议我签了,字落下去就有法律效力,你想眼睁睁看我赔一个亿?”
“滚蛋!”汤逢山说:“你室友会让你赔一个亿?你没脑子,别以为我也没有。”
耍个小心计,为了说辞上可以扯大旗,谁知对方不买账。陆溢阳没办法,只好放开人,任由肿胀的脸在那里烧,语气微沉:“我们不提钱不钱的事,你都是为我好,我知道的。但这事有你没你我都会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陆溢阳语含歉意:“对不起,汤哥。”
汤逢山额间青筋暴起,转身就走。出玻璃房又折回,眼神凶狠:“陆溢阳,最后一次!项目做完立马给我走人,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陆溢阳提着的一口气在汤逢山去而复返的声音里泄了,无力地撑住桌面,侧头睨来,泫然又气笑:“把我当你儿子啊?还打断我的腿?”
汤逢山撸他头:“妈的,比我儿子还不省心。”
陆溢阳独自回五十九楼,Ella让他直接进去。
霍承光静静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没人喝的咖啡,表情放空。
推门声把他惊醒,看清来人,霍承光愣了一下,忽然脸色一变大步过去,声音如刀:“他打你?”
陆溢阳赶紧关门解释:“没,我自个儿撞门上了。”
霍承光不由分说抬他下巴,对天光处仔细看,见颧骨红肿,明显中了一拳。
霍承光反复吞咽都阻不了眉间情动,被恨意淹没,不知对汤逢山,对陆溢阳,还是对他自己。
陆溢阳伸手摸脸,讪讪道:“一个意外,没事,别瞎想。”
那语气,像极遭了家暴还要维护老公的妻子。
递上的咖啡他不要,急切和关心他也不要……霍承光颓然放开人,透着欲盖弥彰的冷,转身道:“协议拿去,签完给我。”
陆溢阳就是上来拿协议的,汤逢山没签,绝不适合和霍承光见面,这就快速去到桌边,拿协议下楼。
安荆在网上和Lusun接洽多次,电话都打了三四回,很清楚这位大神有多难搞。
昨晚得知陆神同意来做梦三,他高兴地一晚没睡,以为今天说明会是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开始。
谁知会上三位大佬,一个比一个令人费解,害得他作为梦三团队的资深负责人,陈述都差点做不下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陆神俊秀的侧脸带着新鲜的红肿,不知道为什么陆神非带上他在众石的老板,而这位汤总始终抱臂,凶神恶煞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就一个业务说明会,为什么他们大老板非要全程在会议室里旁听。
听完安荆介绍,陆溢阳总结:“你们希望接下去的工作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我们去西北实验室对梦三做全面了解。第二阶段回总部建立算法模型。第三阶段再回西北进行程序对接和调试,整个过程最好在半年内完成,是这样吗?”
安荆:“我们希望越快完结越好,但大项目,半年做不完的话……”
汤逢山忽然开口:“半年太长了!”
陆溢阳眼风扫去,带出厉声:“汤哥!”
汤逢山闭了闭眼,不响了。
安荆和剩下五位总监像发现新大陆,看看Lusun,看看汤逢山,最后看向坐在上首的大老板。
霍承光保持距离,始终直视。平静的姿态下,没人看出他在想什么。
第58章 收收你的心气,封上你的嘴巴,管好你的眼神
湾流G450在云层里平稳飞行。从沈海出发, 有大众航班直达安城,但安城机场出来,还要三小时车行才能抵达西北实验室。
那座六年前动工, 五年前落成,近几年越发建设完善的小梦镇埋在西北深山腹地。小镇建有停机坪,可供直升机和小型包机顺利起降。可这不是走这一趟非得启用包机的原因, 真正的起因是三天前安荆询问陆溢阳, 这次去西北一周, 生活上有什么要为他准备的吗。
西北那边远离大城市, 物资输送不及时。安荆总觉得大神莅临,彻达要尽好地主之谊。
回答的是汤逢山,直接给他列出一个清单。
彻达内部大大小小项目多, 为方便沟通, 彻达开发了一套“飞鸽”系统。
任何人都可以在一个类似BBS的飞鸽平台上,种一棵“项目树”。
种树的项目负责人可以开权限,邀请所有相关人员进这个帖子“浇树”,就是汇报项目信息, 以便集成主题沟通贴。
而项目负责人能将贴子设置成“仅树主可见”——所有录入的信息都是单线汇报,只有项目负责人可以看到, 或者“树友可见”——大家发的讯息, 项目组里所有人都能看到。
霍承光召集霍乘风和安荆开线上会, 明确告知想成立网安业务, 并透露想借做梦三的时间段, 考察Lusun是否适合被聘为新部门负责人的想法。
新部门负责人很重要, 不仅要考察候选人的业务能力, 日常行为和性格人品也要全面观察。
总之, 霍承光要求安荆和霍乘风在新开的飞鸽贴上一五一十写下和Lusun接洽的方方面面, 最好细到每天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以便他进行评估。
而这个名为“梦三安全开发项目”的飞鸽贴,被设置成“仅树主可见”。
所以当霍承光在飞鸽贴上看到安荆汇报的清单时,皱眉看了好几遍,直接用文字询问:他们为什么要带那么多饮料?
安荆在贴子下面回:汤总说陆神工作时喜欢喝饮料,否则会低血糖。
霍承光:“……”
再看一遍清单:奶茶、绿茶、红茶、红牛、酒、藕粉、咖啡、酸奶、可乐、养乐多、果汁……
安荆:汤总说不用麻烦我们,如果实验室那边不方便准备,他们会自己准备一个箱子,到时候一起打包托运。
霍承光捏眉心,一个电话打给秘书,让安排包机。
陆溢阳拉开眼罩,看向窗外。
白云漫无边际,强光刺眼,越靠近西北腹地,上万米高空都能感受到明显的干燥。
三个半小时的飞行距离,他上飞机就蒙眼睡觉,可是两个多小时过去,真丝眼罩下仍然眼皮翕动,没有半点睡意。
机舱里一片静谧,陆溢阳索性脱下眼罩,在眼睛适应窗外射入的强光后,才转头向周围看去。
汤逢山戴着头枕,在旁边位子上睡着了。过道另头,安荆靠着椅背一动不动,也在补眠。
视线往前扫,小飞机能坐十三名乘客。隔着舱门过道,对面的座椅是面朝这边的,那个峰会上贴着霍承光的小男生——陆溢阳现在知道他叫贺旭,是安荆团队的实习生——正坐在靠近走道的位子上,微微侧头,安静地看身边人手里的书。
共读一本书……
陆溢阳注意到那本书上,书脊挺厚,一只堪称艺术家级别的手正落落地执着书页,款款翻过去。
那只手并不窄秀,指骨欣长有力,抬起时能见到手背上变得浅淡但并未完全消退的青紫。
一个多月了还有淤痕,可见当初那下甩门他多用力,没把人掌骨夹断,实属万幸。
好像重逢以来,和平相处在他们之间已成奢望。曾经岁月静好的同住人,如今见面,要么是伤人伤己的恶言,要么是无情无尽的冷漠,无论哪种,都带来让人崩溃的痛苦。
陆溢阳无数次想,都这样了,何不彻底退出霍承光的生命?
一个人要进入另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不易,退出却再简单不过。世界那么大,刻意走开,就真地可以永远不见。
可结果他还是情不由衷、无法自控地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霍承光面前。
可自己付出所有,堵上一切,就是为了宣泄和伤害?
我跟你说陆溢阳,那几句就是极限,再不许说了!
接下去半年,你将清醒地看着自己趟过沼泽,一步不慎就是泥潭深陷。
所以收收你的心气,封上你的嘴巴,管好你的眼神,完成他的心愿。然后默默离开,随便哪里,过完你的余生。
不管怎么骂自己没出息,在全然溃败的局面中,至少曾经有段为期十个月的虚幻甜蜜,让他深为依仗。
不知何时,对着大手的视线上移,落在这只手的主人脸上。
那人像有感应,何时投来目光陆溢阳不知。等回神,两道视线已在空中交汇。
贺旭感觉到身边一直在看书的人略略抬头,久久不翻一页的静默中,注意力早不在书页上。
于是他也顺着霍承光的目光看去,那道视线的终点,是坐在过道对面的Lusun。
得知Lusun会来梦三团队,贺旭有些自得,没想到他的意见会被重视,霍承光真把这位大神请来。
团队里的人到现在都不太清楚陆神真姓大名,但没关系,公司氛围素来如此,大家都习惯英文名相称,所以大家都叫他Lusun。
和Lusun开过几次业务说明会后,贺旭觉得这位大神有种神奇魔力。
你几乎感觉不到他是刚刚加入项目的新人,技术内容只要负责人说过一遍,他立刻能以对整个系统构架熟稔的姿态进行讨论,给人一种他早以这个项目和团队共事多年的错觉。
贺旭做会议纪要的同时,从Lusun身上感受到不动声色的降维打击。
好像他不是站于高出你一点的地方,而在你连他影子都摸不到的高度三百六十度俯瞰。所以他可以很轻松很圆融地向下兼容,甚至让被兼容者没有被迁就的感觉,只觉得自己陈述相当到位,说一遍就让人领会,并享受这种交往带来的极度舒适性。
除技术交流,Lusun话很少。这两天一直开会,他还没固定工位,每日在梦三项目组的会议室进进出出诸多参会人员,无论认不认识,门口遇到他总是点一点头,然后坐到正对屏幕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一天,听各个模块的负责人做介绍。
他听讲之余,会用电子笔在平板上做笔记。
贺旭坐在他位子后面做纪要,一抬头,能见他平板上的记录。
是一张张思维导图。
贺旭明白了,Lusun脑子里记的根本不是零散知识,而是一整套体系。
这人,就是具备在第一遍接受讯息时,能将陌生体系完整梳理出来的能力。
贺旭知道自己做不到这点,入项目组一个多月,他仍对很多知识一知半解,最多只能帮忙做做会议纪要。
这种相形见绌不会引起贺旭嫉妒,他名牌大学毕业,和Lusun比,就缺工作经验。IT行业是很吃项目经验的,看Lusun,明显身经百战。如果他也可以多经历项目,以他的脑子,不会比Lusun差到哪里去。
这会儿顺着霍承光目光看向Lusun,贺旭对他微微一笑。
Lusun面无表情移开眼,重新看向窗外。
无遮无拦的天光照着他微眯的眸子,化不开他身上清冷气。
贺旭掏出手机,对依窗的Lusun悄悄拍了张照,给身边的霍承光看,耳语道:“你看Lusun,是不是特别适合演隐居深山的大侠,气质清雅卓绝,一出场就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霍承光把注意力从陆溢阳身上移到面前手机屏幕上。这张抓拍,角度和光线都绝了。
冬日冷感阳光下,漆黑瞳仁慵懒随性,可当浮云尽收眼底,却有睥睨天下之气,加上贺旭说的话,霍承光微微咽动,展颜道:“小龙女。”
贺旭得到认同,连拍他胳膊:“对对,我刚也想说小龙女,就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