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拉开一角,天光已然大亮,陆溢阳睁着初醒时迷茫的眼看屏幕,看眼前的林叔,反应不过来发生什么事。
林叔语气关切:“过了时间见你没起床,我进来叫你,怎么都叫不醒,二少爷正好来电话……”
陆溢阳缓了缓神,对手机说:“昨天睡得晚,就赖个床,没事。”
霍承光问:“是不是昨晚挂断就睡了?”
陆溢阳:“就睡的。”
霍承光叫声林叔:“今天帮他请假,不去公司,休息一天。”
陆溢阳撑着坐起:“真没事,可以去,好多事呢。”
霍承光叫:“林叔。”
陆溢阳也叫:“林叔。”
林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还是决定劝床上的:“阳阳,你脸色是不太好,听二少爷的吧,今天别去了。”
霍承光尽会拿捏他软肋,林叔面子他一向给,这么软声劝,陆溢阳就没法说不:“那我再睡会儿。”
“起来吃饭。”霍承光说:“吃完再睡。”
陆溢阳对他撅了下嘴。
吃饭要定时定量,保健品一顿不能少,睡觉要早睡晚起,每天必须有半小时运动量,时不时要针灸按摩泡脚……霍承光管得多,陆溢阳都顺着他,用些小表情反抗一下,都是情趣。
他说:“你那里很晚了吧,早点睡。”
霍承光见他乖了,这才嘱咐林叔两句,挂断电话。
早饭吃完,窝回床上,陆溢阳总觉得不该那么快睡着,可身体发软,一沾枕头就昏沉,迷糊到吃午饭,吃完又躺倒。
到吃晚饭时林叔觉得不对劲,给他测了体温,38.4。
大洋彼岸的霍承光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改签机票要赶回。陆溢阳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对他笑:“我就发个烧,不用那么紧张,也许昨晚着凉了。”
“昨晚睡觉开窗了?”
“没。”
那这话说出来谁信?天都地暖空调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周末又没出门,从何着凉起?
霍承光说:“现在你这儿晚上七点,让林叔带你去国疗,查一下才放心。”
陆溢阳趴回床上,歪头看手机,软声道:“承哥,我有点累,不想走。明早要还烧,就让林叔带我去行吗?”
霍承光:“不验个血,不知道什么情况。”
陆溢阳眼皮耷拉,用指尖拨弄屏幕:“发烧感冒都正常,不用大惊小怪。”
这几年霍承光心里的弦始终绷着,不轻易抖搂给人看,但只要陆溢阳身体有个风吹草动,这弦颤得震天响,响得霍承光都受不了。
惊弓之鸟,经不起吓。
霍承光说:“明天就能看到我,赶得及的话我带你去医院。”
陆溢阳明显心情低落:“这几年你不肯出国,好不容易去次美国,后面还安排了两周行程,现在才三天就回来,我会觉得我很废,总是拖累你。”
“陆溢阳,说这话是拿刀往我心窝扎呢?”霍承光叹气:“你是我的谁,我又是你的谁,老记不住是吗?”
陆溢阳呵出声,带着些微调侃:“你…是我的谁呢?”
“别以为戒指没戴就能赖。”霍承光被他气笑:“不知道答案?我更要回来整顿整顿。”
陆溢阳正要接话,就听视频那头敲门声,李沁的声音:“霍总,车叫好了。”
霍承光说声“就下去”,转头对他说:“睡吧,我去机场。”
陆溢阳觉得第二天能退烧,谁知霍承光早上十点到家时体温不降反升,烧到三十九度了。霍承光抱他去医院,等检查报告的时候病房都开好了。
陆溢阳精神不济,腹部隐隐作痛,恍恍惚惚地躺在病房时,陈医生已经赶来国疗,和主治团队一起会诊。
“淋巴腹膜转移。”
看过所有化验报告,医生们商量后,还是让陈医生把消息告诉病人家属。
“印戒后期一旦转移,没办法了。”关于这个病,这些年陈医生和霍承光讨论太多次,知道他不存在任何知识盲区。
在医生办公室,霍承光恐慌到眼前发黑,手脚发软,不敢置信,听闻的那刻天都塌了。
“他就发个烧!前几天还好好的,他这几年一直好好的,一直一天比一天好!我们再查一遍,增强CT,验血,那些…我们再查一遍!”
陈医生见过太多家属崩溃的场面,还算冷静。
“这几年吃的、睡眠、运动,每项都照顾着……”霍承光说话都无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他必须表达,必须争取,必须为爱人说话:“没有这种事!怎么可能说垮就垮呢?”
陈医生面色沉重:“基因里自带的病灶就是不定时炸弹,是说炸就炸的。”
霍承光掏出手机想查,想到网上找证据,可手抖得厉害,对着搜索框打不出完整的字。他顿在手机前,忽然不知要干嘛。
其实什么没查过?
对大限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就是太突然,要不是陆溢阳情况稳定,他怎么可能跑美国去。
霍承光掉椅子上,缓好久才抬头问:“还有…多少时间?”
陈医生觉得没必要瞒他:“快的话一个月,最长…三个月。”
霍承光脑中一片空白,深深闭眼,埋头反复搓脸,放下时脸上都是红印。
“这几年,已经是你抢出来的时间了,尽快动基因编辑手术吧。准备四年,就为这一刻。”
陈医生真心劝他:“不动手术,后面他会很痛苦,无法进食,活活饿死。动手术的话,至少还有23%的生存概率。”
“只有23%……”痛苦的低吟从霍承光喉间溢出。
“恶化会非常快,越拖他身体越扛不住。”陈医生说:“刚才我和医生们商量过,一致的建议是吊三天水,先消炎症,把体温降下来。这三天联系好中心,那边肯定还要再做检查,符合指征的话就不要拖,三天后动手术。”
话就说到这份上。
没说的部分,陈医生相信霍承光心里都清楚,这几年沈海医院基因编辑中心的每一例手术他都研究过。
投资金、买设备、招人才、重临床,四年来中心大力发展,将手术根治率从一开始的8.3%提升到23%,国内医学界早将这个根治率看成奇迹。
但是对真正躺上手术台的病人来说,23%的概率还是低。细胞移植手术的排异反应大部分人扛不过去,能活着下手术台的都是上帝宠儿。
“所以,现在的选择只有……”
霍承光说不下去,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三天时间,要么治愈,要么死别!
陈医生拍拍他肩:“阳阳很坚强,和他商量一下吧。”
消毒水苦苛的气味萦绕鼻尖,陆溢阳醒来时,视野里又是病房、吊瓶,和坐在床边来不及收起表情的霍承光。
灵魂太默契了,陆溢阳看他一眼,再没移开视线,轻声问:“是转移了吗?”
霍承光用力掖被角。
手从被窝伸出,压住霍承光不得章法的手:“动手术吧。”
手指穿过指缝,牢牢握住,霍承光频频点头:“好……我们动手术。”
陆溢阳静静看他片刻,呵一声,觉得好笑:“干吗这样子?成功率高达91.7%呢。这几年我一直想,真到这刻,动了手术反而康复,好事啊。”
“对。”霍承光低下头,脸贴住他手背:“动了手术就能康复,后面…后面我们可以做很多事,还有很多事要一起做。”
感觉到他控制不住的颤抖,像是心痛到流不出眼泪。陆溢阳眼泪却流了出来,可哪顾得上这点眼泪啊,他扳过霍承光脸:“你这么担心,难道都骗我的?其实手术没那么高的成功率?”
“不。”霍承光摇头,看过来的眼睛布满血丝,最肯定的语气说:“没骗你!这种事怎么可能骗你?”
用还在打点滴的手抚摸霍承光的脸,明明他脸上干的,陆溢阳像在给他擦泪:“那不得了,别伤心了。”
霍承光鼻腔酸涩,鼻音浓重:“想到还有9%,我就……”
“承哥……”对外人陆溢阳都是稳重模样,也就对上霍承光会没脸没皮地撒娇,一声声“承哥”叫的,从不嫌臊,“以前我觉得我这人运气不咋样,遇到你才发现我运气好到爆棚。”
霍承光点头:“嗯。”
“放心。”陆溢阳骄傲道:“我这样又帅又有实力又积功德的人,一定是幸运的大多数。”
这种自夸从来不是他会说的,几年里被宠着爱着鼓励着,关键时候话就蹦出来。
霍承光抹脸,扯出笑:“对,你是幸运宝宝,一定没事的。”
第88章 正文完 Let me fuck you.
接下来三天无事可做, 就是吊水。腹部还痛,又没那么痛。输进体内的药带镇定效果,容易让人瞌睡, 可陆溢阳就不睡,抓着机会和霍承光絮叨。
问洛杉矶怎么样,问手里没完成的项目怎么办。还说一个亿, 一半投了众石, 还有一半, 你看成立一个关怀抑郁症患者方面的基金好不好?你也投点, 基金运作你看着办。
又说,万一有什么事,拜托跟我继父打声招呼。一事终有一事了。
金源名府那套房子别卖, 过户给你。
你答应我的, 给我爸妈扫十年墓,不要忘记。
霍承光静静听着,不说你能不能别说晦气话,好像你就要怎么了一样, 也不说你还有啥交代,一并说了吧。
反正无论陆溢阳说什么, 他都凝神听。
后来陆溢阳笑:“我们在一起那么久, 还有说不完的话, 你还说我俩没话讲的时候只能做。”
霍承光:“你说的。”
陆溢阳:“明明是你说的。”
“嗯, 我说的。”霍承光承认:“重点在后半句。”
“能再说说吗?”陆溢阳注视他:“喜欢听你说。”
霍承光亲他手背, 慢慢道:“我爱你, 很受不了你的那种爱。”
“靠近你, 就想抱你亲你, 闻你身上味道。每天醒来怀里是你, 我很高兴,觉得这天值得过。每晚睡觉前亲着你,我很欣慰,觉得这天没白过。你笑的时候想把你弄哭,你哭的时候又想你大笑。见了什么人,遇到什么事,看到什么话,都想跟你说。”
“你犯傻的时候超级可爱,不乖的时候超级可恶,编程的时候超级帅气,演讲的时候超级……我只想扒你衣服。还有…一想到我们老了以后,可以手牵手遛狗晒太阳,去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就觉得人生不要太短,能长一点就长一点好。”
陆溢阳吸溜下鼻子,带着骄傲:“这么爱我呀?”
霍承光再次在他手背落下一吻:“比你感知到的更爱你。”
陆溢阳另只手手指插入他发间,一路摸到鬓角,就想叫叫他:“承哥。”
“嗯?”
“承哥~”
“嗯。”
“承哥~~”
陆溢阳鼻尖碰着他:“喜欢听你说这些。”
霍承光:“天天说给你听。”
陆溢阳哈哈笑:“酒太烈,天天喝就醉了。”
霍承光:“醉死才好,我俩谁都别醒。”
“奇怪啊。”陆溢阳歪头看他:“恋爱就是多巴胺。认识十年了,这多巴胺还没退呢?”
霍承光也笑起来:“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那天逛去中心绿地。我上班摸鱼,结果捡回来一只可怜小狗。”
陆溢阳哎一声:“谁可怜小狗?”
霍承光:“捡回来才发现,是大老虎。”
陆溢阳又想打他了。
让他打,打多少下都行。再不给打,怕以后没机会了。
等陆溢阳意思意思呼噜两下,霍承光抓住他手说:“一开始,你是不是怕我?”
“我?怕你?”
“老在我面前战战兢兢。”
陆溢阳都皱出眉尖了:“什么呀!”
霍承光:“那是什么?”
陆溢阳回想一下,只承认一部分:“是变得不像自己。可你不知道吗?一见钟情呢,不就这个样子的吗?”
“知道那时我对你什么感觉吗?”霍承光说:“一直叫你小朋友,可我觉得你挺强大。”
“强大?”
“也许是你明明落泪都不肯接我手帕,也许是你站我面前很有主见地说这房子我租了,也许是跟我坦白有男生写情书的时候,也许是你买好多咖啡就为了跟去看看我上班的地方,也许是在只有床垫的房间住了一个月却什么都没说,也许是跟我坦白是H大学生时,也许是你付了一半家具钱骗我只有三万多。”
陆溢阳吃惊:“你知道?”
霍承光:“当我傻?”
这陈年久案翻的……
陆溢阳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你这人真是……”
霍承光跟他一起笑:“我当时还想,不错,出了钱,你就不会动不动想搬走。”
“腹黑啊。”陆溢阳摸摸他肚子:“这些瞬间也没啥稀奇,你脑补呢?就得出一个强大的结论?”
“没碰到过你这样的。”霍承光说:“看似弱势,很有主见;神情害羞,行事直白。会以柔克刚,像驴子前挂的胡萝卜,动不动引我咬一口,再咬一口,咬了半天我发现什么都没咬到。”
话没说完,陆溢阳指自己:“我?胡萝卜?”
“没办法。”霍承光拍他手背:“我不能让别人来咬这根萝卜了,它得属于我。”
陆溢阳再次笑倒:“所以你自个儿吃了。”
霍承光捏他鼻尖:“吃干抹净了。”
陆溢阳变了语调:“好吃吗?”
“太美味了。”霍承光也变了:“所以你明白吗?我们之间不是多巴胺的事。”
“是我这根胡萝卜配你这头倔驴的事吗?”陆溢阳正经没一秒,又笑道:“那…这根萝卜想提点要求呢。”
霍承光:“提吧。”
陆溢阳长长嗯一声:“这根胡萝卜特别喜欢倔驴的身材,以后健身不要停,知道吗?”
霍承光:“不停。”
陆溢阳:“这根胡萝卜特别喜欢倔驴工作时的样子,以后工作一定要投入,行不行?”
霍承光:“行。”
陆溢阳:“这根胡萝卜迷死倔驴对世界温文尔雅、博学通达的一面。无论怎样他都要温柔对待自己,好好生活下去,可以吗?”
霍承光:“可以。”
“现在……”陆溢阳勾过他脖子:“倔驴快亲亲他的胡萝卜吧。”
这是表面平静内心慌乱的三天,霍承光想听陆溢阳说话,想互诉衷肠,想接吻,想搂他,视线离开一秒都不行。
晚上护士收吊瓶,嘱咐两句离开了。
陆溢阳看着床边人,有点生气,“你多久没睡了?回来飞机上就没睡过?”
霍承光:“睡过的。”
陆溢阳:“看看你眼里的血丝同不同意这话。”
霍承光:“以后有机会睡。”
“现在九点。”陆溢阳瞅眼时间,态度强势:“你去洗洗,进被窝。快点。”
VIP病床大,霍承光又不是没睡过。除了刚动完手术那一阵,只要他们在一起,旁边的陪护床就是虚设。
霍承光准备去洗手间,陆溢阳叫声等等,让他帮忙拿平板。霍承光把沙发上林叔收拾的行李包打开,拿出平板递过来。
洗完才发现没拿干净衣服,霍承光用陆溢阳毛巾擦干,光着身子走出来。
陆溢阳在操作平板,头都没抬。霍承光翻行李包拿睡衣,直接放床头,撩起被窝钻进去。
一侧身,把坐着的人搂住了。
陆溢阳眼睛没离平板,一手还在打字,一手伸进被窝,摸他背脊,顺手揉捏肱二头肌。
霍承光太累了,回沈海飞机上也在忙活公事,就眯顿两小时,回来后再没睡过,陆溢阳睡着他都没睡。
闭着眼,心里滑过痛恨。他为什么是无神论者?为何没有宗教信仰?否则现在拜佛祷告都是顺理成章。
好像睡着几分钟,焦虑和不甘又让他睁眼。
平板有反光,从这个角度看不清陆溢阳在弄什么东西,霍承光微微抬头,屏幕上是和Andrew的对话框,依稀有“等三年……到那时”的字样。
“和Andrew说什么呢?”
陆溢阳:“梦三后续,得跟他交代一下。”
“明天再弄。”
哪还有那么多明天?
陆溢阳说马上就好,贴着后背的手游走到他侧腰,虎口卡着腰线刮了刮。霍承光有点痒,又很爽,陆溢阳对他身体了如指掌。
陆溢阳手下还有劲道,一下下刮,霍承光便觉得自己是他的。
过了五分钟,陆溢阳终于收起平板放回床头,勾手关灯,也躺下了。
躺在黑暗里感受片刻,他起身脱衣,光着身子窝回去,和霍承光贴一块儿。就温热贴着,还原爱人间最本真的状态。
霍承光往下去点,脸埋进陆溢阳怀里听他心跳。
有力,蓬勃的砰砰声。
规律得引人入睡。
可霍承光不想睡,他不知道睡着了,以后还能不能听见这个声音。
陆溢阳抬腿夹住他腰,在他发间亲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承哥,失眠很痛苦的,要是你以后又失眠,第一时间去找顾医生。吃安眠药也行,一天天睡安稳才能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