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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往事(康塞日记)


那年辜镕做过检查,艾克斯光片显示,辜镕的两个膝盖里头总共六片弹片,上次取出两片,此时应该还有四片,经过长达一年的机化融合,那四片弹片说不定已经被筋膜组织紧紧包裹起来,跟血肉彻底长在了一起。
如果非要做,想也想得到,这次一定比上次痛百倍,痛千倍。
辜镕缓缓抬头,注视了片刻手术室紧闭的门,沉默地思考了一阵,扭回脸,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院长问:“什么时候,我替你安排。”
辜镕轻声道:“就今夜。”
院长愕然地抬眼看他,辜镕安静地对视回去,神色从容,有种漠然的坚定。
院长钦佩地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他是图什么。一年多了,按理说,早该习惯这种日子,怎么就突然想要再去受一次罪。但最终他也没有做声。
天没亮,辛实就醒了,是痛醒来的。
刚一睁眼他就发现了,自己不在辜家,床边高高地摆了个吊瓶,手一动,那根连着吊瓶的管子就微微地晃动。
他见过这个东西,从前在福州给医院送病床的时候见过,他知道自己这是到医院来了。
他的脑袋发胀,感到一种紧锢的疼痛,抬手一摸,是包了纱布,辛实没照镜子,但是感觉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很像街上遇见的戴着大帽子的印度男人。
他很虚弱,脑袋没有办法产生连贯的思考,只记得自己是跟汽车撞到了一起。他是去救一个孩子,孩子不大,不知道有没有两三岁,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肯定是跟爹妈走散了,可怜。
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本来想,自己跑得快,说不定能躲过去。结果他太看得起自己了,哪有时间躲,根本反应不过来就让车撞了。真疼,在地上滚了几圈,脑袋好像还撞到了石头上,那一下子根本不知道疼,光觉得脑袋里嗡嗡响,接着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那孩子受没受伤。
钵仔糕也没吃到,辜镕还等着他给送钵仔糕呢,他在店里的时候都瞧见了,辜镕一直含笑盯着他,眼珠子都没转过。辜镕一定很想吃,一定盼着他回去。
说起辜镕,他又受了伤,又给辜镕添了麻烦。
想到这里,辛实知道后悔了,不是后悔扑过去救孩子,是后悔自己跑得太慢,恨自己不争气。辜镕的腿不好,万一夜里又抽筋,他现在躺在医院,不在辜镕身边,辜镕只能靠自己扛过去。
辜镕其实很挺怕疼的,谁也不知道这个事,因为辜镕从来不叫疼。可他却知道得很清楚,每次他用力用得大了,辜镕的身体就会轻轻地颤抖。
辛实脑袋疼,想不下去了,把头偏向一侧又昏睡过去。

第二日中午,辛实饿醒过来,肚子咕咕地叫,他睁开眼,屋里也没个人,手上的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给拔了,针眼上头贴了一条小拇指宽的长胶带。
辛实龇牙咧嘴地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发现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换了,皱皱巴巴的系带短褂,旧,但干净,大概是医院里头专门安排给病人穿的衣服。
他没来得及去猜是谁给他换的,他渴得嘴唇都起了皮,看到床头柜子上摆了杯水,赶紧端起杯子仰着头把水全灌进了喉咙。脖子上那颗小小的喉结随着他匆忙吞咽的动作鼓动着,有种人确实活过来了的勃勃生机。
喝完水好受许多,脑袋还是疼,但比昨夜里好太多了,辛实扶着自己的大脑袋下了床,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等到人来,慢慢地出了门。
走廊上有人走动,辛实也不敢走太远,找到一个穿着白色大褂子像是大夫的人问清楚自己是被辜家的人送来的,就放下了心,怕辜家的人来了找不见自己,赶紧又回了他那间病房。
一路上他发现,只有自己那间屋是一个人住的,其他屋子全是两张床或者三张床。
这一定是辜镕的安排,辜镕是为他好,想要他睡得好一点。辜镕过惯了好日子,不拿钱当回事,但他心疼呢,又不是辜镕叫他去救人的,后果却全叫辜镕给他担了。他心里真愧疚,顿时在心里打定主意,等辜家的人一来接他,他必须要求马上结账回家,决不能再产生新的花销。
醒来了他就再也躺不住,瘦条条的一个人,穿着大口袋似的病人服在病房里乱晃,先是窗边晒了会儿太阳,把雪白的脖颈晒得微红,等热得受不了了,又开始垂头丧气地围着床绕圈,脚下是双很薄的藤鞋,软软的,踩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显得他像个苍白的鬼魂。
绕到第三圈,病房门被推开了,他顶着一张失血过多的俊秀面孔回头一看,是詹伯。
终于来人了,辛实就像看见了亲人,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落了回去,他眼睛发亮地立马迎上去,刚喊了詹伯,就被詹伯笑着推着躺回了床上:“年轻真好哇,脑袋都快摔开花了,一觉醒来就活蹦乱跳的了。”
詹伯是来给他送午饭,骨汤,粿条,大米饭,辛实吃得呼噜噜的,一点米粒和汤汁没剩下,吃饱了,深深地喘了口气,才感觉自己回了魂。
身上有了力气,辛实又有了思考的能力。他紧张地问:“那孩子咋样了?”
詹伯边收碗筷边说:“阿松等了大半宿,街上人都散了也没等到人来找,送警局去了,街上的店铺也挨家挨户通知过,要是有人来寻孩子,叫人直接去警局。”
孩子没事就好,他也不算白冒一回险,辛实吁了口气。顿了顿,他用短短的干净指甲抠了抠床单,半晌,头也没敢抬,长而密的黑睫忐忑不安地眨了眨,小声问:“我又闯了祸,辜先生有没有怪我?”
詹伯笑了一声,往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是个安慰的意思:“傻小子,瞎担心什么!头家回回朝你大呼小叫,可什么时候真的怪过你?把心放肚子里,谁也没怪你,出门的时候前院几个婶子还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没人责怪他,大伙儿都为他担惊受怕,辛实愧疚极了,忙点头。
“你昨夜里就快把头家急死了,差点当街掏枪崩了那个司机。我老头子也快被你吓得半死。以后再也不准了,做好事,量力而行,谁的命也没自己的重,听到没有?”
辜镕差点又为了他要杀人?
辛实不敢置信地迅速抬起头,瞪大眼睛望着詹伯,他张了张嘴,特别想问问詹伯,辜镕昨天睡得还好么。可还没说出话,鼻子就突兀地一酸,眼珠下头也浮起一层湿润的红,心里光是一阵一阵地感动,不知道要怎么报答的感动。
上次辜镕替他出气,砍了别人的胳膊,他当时心里感激是感激,但更多的其实是怕,他真心地怕了这个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男人,甚至想躲开他,觉得待在他身边真难熬。
可没日没夜地待在一块过了这么些日子,辜镕越来越依赖他,做什么事都得叫他,就是家里买了块新鲜糕点,也要先叫他来尝一尝。辜镕这样待他,他还能不知道辜镕是个什么人么?
那个人,对看不上的人总是横眉冷对,可一旦把谁瞧见了眼里,那么不用你去求,他自然而然就真心实意地愿意来做你的靠山。
辛实其实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了这样的大运,让辜镕抬举了,心里说高兴吧,还有点慌张。到了今天,其实辜镕的脾气还是不好,嘴上还是动不动就要骂他几句,很少对他发出笑容,可他再没往心里去过,因为他心里知道,那不是讨厌他,辜镕真讨厌一个人,是对待那个周副官似的,话都懒得说一句,瞧都不屑瞧一眼。
可辜镕爱跟他说话,聊不到一块去也爱说,夜里两个人面对面坐一块,被他按得舒服了,还会奖励似的来摸一摸他的脸蛋。
辛实从没这么觉得一个人好,好得他只要一想到再过很短的一段日子自己就得离开,说不定再也不会回来雪市,再也瞧不见辜镕眯着眼朝他笑的模样,心窝子就酸得发胀。
他心里真舍不得,简直想此刻就跪到辜镕脚边去抱着他哭一场。
一个穷男子汉的下跪没什么重量,但他再也想不到要怎么向辜镕表忠心了,他没有钱,没有文化,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辛实马上又从床上挣扎了下来,詹伯摁不住他,无可奈何地问他:“你顶着个破脑袋想要去哪里?”
辛实倔强地穿上鞋,闷着头往外走,他走得晃晃悠悠,声音也十分地虚弱:“不住了,我已经好了,我想回家。我要回去伺候辜先生,他夜里没我不行。”
詹伯拿他没办法,他现在拿谁都没办法,一个二个的都不听他的劝,生气地跺了跺脚,朝辛实病殃殃地背影大喊:“你家辜先生就在楼上住,动了手术还没醒,你上哪去!”
辛实愕然停了下来,猛然回头,脸色苍白:“他咋了?他为啥也要动手术?”
那魂不守舍的模样,正跟昨天夜里辜镕看见辛实倒在地上地时的神色如出一辙,詹伯恍然一瞧,还以为又回到昨夜那个混乱的庆典上。
冤家,这两个人真是生出来的冤家。詹伯叹了口气,朝辛实招招手,说:“头家昨夜把膝盖里的弹片挖了出来,麻药没起效,硬生生挨了两个钟头。手术做完医生拿了止痛药,又打了一针吗啡,都没什么用,一整夜疼得没睡。早上好不容易睡了两个钟头,一睁眼就问你醒了没有,听到你还没醒,又睡了过去。你要真心疼他,先把自己照顾好,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辜镕多怕疼,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夜夜给他揉腿,用劲稍微大一点就能听到他小声哼哼,从肉里硬生生挖子弹,那得多疼?
辛实再也忍不住了,包了纱布的大脑袋又疼了起来。他倚着门框,不知道是头更难受,还是心里头更难受,反正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往外流,抬手去抹,抹得手心水淋淋,抹不干净:“好好的为啥要挖出来,多疼啊。”
还能是为啥?因为你,你让他觉得没双好腿就没法护住你。
詹伯神色复杂,其实直到昨夜头家浑身冷汗躺在病床上被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他都还以为,头家是让那个在后头说轮椅挡了路的人刺痛了自尊,才下定决心要做手术。
但今天,头家一醒来,自己都痛得脸色发白,却一张嘴就忧心忡忡地地来问辛实的情况,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懂是懂了,但辛实真问了出来,他却不敢答,他怕呀,怕自己替头家做主开了这个口,会吓着这个老实孩子,也怕自己想深了就成了真,一个男人,瞧上了另一个男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他想也不敢往辜镕身上想。
詹伯惆怅地瞧了眼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的辛实,替辜镕觉得值,想了想,又觉得不值。
辛实,一个乡下来的年轻男人——说是男人都够不上,完全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孩子。
做主仆,谁也不能否认,辛实一定是头一份的忠心,就他心疼辜镕这股劲儿,就是头家的亲爹妈死而复生也没法做得比他更好。可如果非得问他要别的感情,他这样的无知,行为举止都带着白纸似的天真,他能给得出么,他会叫头家伤心的。
听了詹伯的话,辛实呜呜咽咽地又回了病房来,眼珠叫泪水模糊了,也看不清路,差点撞到床尾的欧式铁艺栏杆上,詹伯伸手去扶,才让他安安稳稳地又躺回了床上。
哭了一会儿,没有方才那么难过了,辛实不好意思地停止了哭泣,抬手飞快地用袖子擦干净了眼泪,自打能记事起,他很少这么哭过了,上一次还是因为饿了三天饿得趴在大哥怀里哭。
这回再也不用詹伯催促,他非常听话地把被子盖到了身上,乖乖地躺在枕头上,然后闭上哭得通红还在颤抖的眼皮,匆匆忙忙地摆出了睡觉的姿态。
哭了一阵,脑袋疼得简直发晕,辛实皱着眉毛,虚弱地喃喃道:“詹伯,你快回去陪辜先生,我现在就好好睡觉,睡觉对伤口好,我晚上肯定就能把脑袋养好了,到时候我马上就上去照顾他,你不准再拦我。”
“好。”詹伯好笑地替他把被子掖好,关上门又回了楼上。
日头还没下山,辛实自发醒了过来,又睡一觉,他的脑袋彻底不疼了,只还有些胀,一好些,他就迫不及待要去楼上看望辜镕。太着急,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洗把脸漱了口就冲到了楼上。
詹伯不在,没人带路,他只能自己去问去找,看着像中国人的就凑上去问,人家听不懂就换个人,他猜到辜镕一定也是住的单独的病房,多人病房他瞧都没瞧一眼,于是边走边问,最后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很快来到辜镕病房前。
为了叫辜镕安静休息,伺候的仆人只待在门外,看到辛实走过来,先是惊喜地关心了他几句,接着,又稀奇地笑了一番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大脑袋。
辛实平时是个极容易害羞的人,但此刻,因心里十分地火急火燎,遭到了取笑也没在意,任由人家笑,急匆匆地推了门进去。
辜镕是醒着的,靠坐在床头,手边拿着一本书,正皱着眉低头看,他也穿病号服,但因肩膀宽阔,即使病中,也不像辛实那样羸弱。
辛实一瞧见他鼻子就发酸,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到床前,先扯着嘶哑的嗓子喊了声:“辜先生。”

他的动静不小,辜镕听见后迅速地抬起了脸,先是很仔细地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确认了人确实如詹伯所说的那么精神,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接着就拧起眉,拒人千里之外地说:“给我站那。”
辛实正要兴冲冲地往床前奔,看见辜镕一张兴师问罪的冷淡面孔,笑容顿时萎靡在了脸上,嗫嚅:“怎么啦。”
辜镕冷笑道:“你说怎么了?我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到眼都不眨就敢往汽车上撞的人,你可真是给我开了眼。命都不要了,我还以为你的头是铁做的,撞不坏,原来不是啊。”
噼里啪啦地,扎针似的,辛实被骂得狗血淋头,头越来越低,简直没脸抬起来。
半晌,他慢慢抬起尖瘦的下颌,其实他不敢看辜镕,但他要想认错,首先得让辜镕看见他的嘴,不然辜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放软了声音,慢吞吞地求饶:“我知道错了,脑袋疼,别骂啦。”
认错倒是积极,辜镕的神色缓和许多。
他也不是想骂,可对付辛实这种容易冲动的人,就是要疾言厉色才能够让他长记性,否则下次又想也没想跑出去充英雄。
把手里的书猛然一合,辜镕锋利的眼神往辛实包得像个南瓜似的大脑袋上扫了一眼,他的心里又气又想笑,冷哼一声:“那你倒是说说,错在哪里?”
辜镕的声音一缓,辛实马上听出来,这是放过他了。他心情一振,忙抬眼,用余光鬼鬼祟祟地去瞟辜镕的脸,“错在,错在……”支支吾吾半天,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他是救人,又不是杀人,“下次要是再碰上这种事,我一定跑快点,再也不叫车撞上。”
还想着能有下一次?辜镕叫他气笑了,淡粉的嘴唇微微一掀,露出森白的一线牙齿,有种悚然的气势。他恨铁不成钢地说:“蠢!你错在就不该去,什么东西,也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命。”
那是条人命。辛实不乐意认错了,腰杆一硬,和他对着呛:“那是个活生生的娃娃。”
辜镕没料到他会同自己拧着来,霎时间怒从心中起,不耐烦道:“是啊,是个孩子,孩子爹妈都没当回事,说弄丢就弄丢,到现在也没回头来找——”
说到这里辜镕戛然而止了一瞬间,因为不想让辛实知道,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讯,那孩子大概是成心让人弄丢的。
许多养不活孩子的人家都这么干,挑个热闹日子,趁街上乱,趁人多,把孩子往有权有势的人家门口一扔,运气好么,被人捡回去当儿子当仆人养,好歹有条活路;运气不好么,夜里随便地死在街头,叫野狗叼走,叫扫大街的捡走,拿破布一包,丢垃圾似的丢掉。
想到辛实差点丢了条命,就因为不知道哪对狼心狗肺的贼夫妻,辜镕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要你去拼什么命?人家是死是活同你有关系?”
辛实惊愕于他的冷血,颤声道:“这是什么话,要是快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也在旁边看着?”辜镕救过他的命,在他心里是个顶好的人,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刚才那番话是辜镕的真心话,那太无情了,叫他觉得简直有些陌生。
“你拿我跟那对没良心的爹妈比?要是我,我根本就不会放开你的手,就是自己活不成,也绝不叫你沦落到乱七八糟的地方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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