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水的仙骨打哪来?贺凌霄原身的那根骨头,已叫她吃了。
你的悲恨才是我飞升的仙缘,因你我本就同出一源。
云翳翻涌而上,白观玉和陈秋水的影子化成了苍穹之上两个小小的黑点,剑气破过道道雷柱,四面天际不断有裂开的缝隙,血水从中落下来。众人上方悬着那天目似的裂痕,倾泻着六恶妄念。贺凌霄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事到最后,只有叫洪流推着走的份。想救的人没救下,想成的事成不了,事与愿违,黄粱一梦,长秋剑在他手中,好似一滩软烂的泥。
苦守大道,大道为何?
苦遵天命,天命为何?
那一刹那,贺凌霄瞧着白观玉挟着陈秋水慢慢逼近了六恶门,旁侧有修士瞧见了,仓惶大喊道:“玄明真人要带她进六恶门!真人是想和那魔头同归于尽了!”
贺凌霄呆呆地抬头瞧着,心下听着“喀嚓”一声响。白观玉留下的护心金光裂开了条缝,再很快地攀上了更多,将那点裂缝死死补满了。贺凌霄这点宏生的悲恸就半死不活地消弭而去,快得都没叫他咂摸出个什么味来。
立在一旁的顾芳菲敏锐觉出点不对,回头一看,贺凌霄跪在那,神色茫然彷徨,流不出泪,双唇咬破了,淌出点鲜红的血来。
“你不从,还想要什么?”陈秋水的声音响彻云霄,“想想!好好想想!”
一瞬间,数千道声音交错着响起,闻山的,元微的,忘了的没忘的——魔音贯耳,锥心刺骨。心底的妖邪血脉蠢蠢欲动,叫他从,叫他想,叫他屈,叫他认。
“你已不是贺凌霄,盛名不在!面目全非!叫人辱叫人恨!你还留恋什么!还不明白什么!”
贺凌霄仰面对着高阔苍穹,喃喃道:“我是……”
满山众真人团团将他围着,怒目道:“死性不改!邪魔外道!孽障!还不快快认罪!”
“若我有天走了。”山崖下云海浩瀚,谢寂与他盘腿相坐,笑道,“你可千万别来寻我。”
“贺凌霄,你记着!天涯海角别叫我再寻着你!寻着你我必将你挫骨扬灰!你我自此断交!走啊!”
“大师兄!求求你……”
“救救我!求求你!救我啊!”
“你这一生——”东真立在他面前,负手瞧他,摇首道,“小子,你可怜。”
“既谓天命,缘何要抗?你寥寥二十余年,悲也笑话,喜也笑话。到头来不过做了他人嫁衣。你那师弟师妹好友师尊,哪个不是因你而苦?哪个不是因你而死?你尚还有余暇在这犹豫不决,倒不如快快从了,也好过来回悲苦纠结。这天也好地也好,哪个还值得你留恋?众生欺你辱你冤你,你还装着什么假慈悲?顺了血脉入魔岂不快活?总好过处处遭人欺凌!”
你已不是贺凌霄,谁还认你?
苦守这大道做什么,真期望着老天施舍你什么飞升机缘么?
“不……”
贺凌霄跪在地上,竭力将自己蜷成一团。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身旁有谁大呼一声,贺凌霄猝然抬头,于狂风血雨间隙间见天上那道持剑的影子缚着另一个人影,大半身子已没入了六恶门血海中。
血染白衣,红得灼人的眼球。
“傻小子!”数道魔音喝道:“快快开悟吧!”
贺凌霄怔怔望着,撕心裂肺大喊一声:“师尊——!”
贺凌霄膝下血水忽翻涌起来,凝成数只嶙峋手骨,破开金光欲要抓他的衣襟,瞧见天上那道白衣的影子似乎是回头瞧了他一眼。
顾芳菲正要挥剑破开那些血手,却看贺凌霄蜷在地上,心下护心的金光道道裂开了,挣出许多似呜咽的闷声,攥拳抵着泥土,低声含糊着说:“你们……算个……”
顾芳菲倏然一愣,“什么?”
“……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想叫我……”贺凌霄双目赤红,一把攥住了捏住他衣摆一角的血手,喀嚓捏碎了。
瞬息之间,青竹的叶子在他眼前摇晃而过,许少阳懵懂青涩地笑着对他说“只有天下太平了,我家人才能平安”,杨叹青背着那柄逢生剑头也不回地奔上了小道,崔真人牵着归天鹤说“大道崎岖”,甘愿死在火海中的修行弟子,肯为“公平天理”肝脑涂地的前人后者,凡间老妇递到他手中的一碗白粥、稚子赠他的果子……白观玉怜草扶青的手,击回天雷的剑。
“师尊……师尊!”
贺凌霄满面泪痕地抬起头。
这世上或有闻山那样为权作恶的人,或有行春,丁景那样为私欲害人的人,有如你这样自高自大,薄情寡义,冷血无情的人。
金光狂盛,翻开了他的衣摆。道道金光爬上他的脸,贺凌霄攥着剑柄的手很紧,撑地缓缓爬起来。
你想仅凭着你们这几个鼠辈,想叫我觉得这世道苍凉,人心不古;要我觉得天地可弃,苍生可唾。
你们也配?
天上的陈秋水似乎是踉跄了下,众鬼突兀地停了。贺凌霄身上道道迸出金光,外面那层皮慢慢碎了,他眨眼化成了另一副样子——个子更高,眉目俊朗,眼眸漆黑,黑衣青衬,一张在场人都不陌生的脸。
太巽玄明真人白观玉独徒,贺凌霄。
顾芳菲颤抖着往后退了半步,有修士察觉到了这头动静,认出他的脸,惊诧道:“……贺凌霄。”
有真人半白的眼睛瞧着他,道:“他得道了。”
旁侧年轻弟子问:“得道就是要飞升成仙了吗?”
“不。”真人说,“得道是——他想明白了。”
成仙不看骨头,不看机缘,不看功多功少,是看你的心。
想明白了,方见本相。
天地不仁,生黑孕白。善行的力单薄,或不抵恶人一件事来得灼心。可只要能坚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被恶言所惑,不受苦顿所累,心不破,骨头就是直的。
辱我欺我叛我践我,有没有都没关系,能不能留都没关系,我只要师尊就好了。
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只要有师尊就好了!
贺凌霄眼中金光翻涌,五指一抓——天地血雨顷刻悬在了半空中,旋即叫一股力瞬息聚成一团。倒灌着的血水停了,猛然朝着同一个地方涌去。贺凌霄手中长秋剑嗡嗡作响,剑气四溢。在场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忽看地上窜起一条浑身漆黑的龙,龙啸声震天响,卷起血水呼啸,速度极快地奔天而去,同时挟住了那正在胶着的两人,扎进了六恶门裂缝中。
血云共颤着褪去了,众鬼哀嚎着被拖回了火海中。天上的修士愣愣地抬头,瞧着那道吞人的六恶巨口缓缓合上了。他们原地愣了会,有人问:“他们是……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因为谁也不知道答案。风停了,阴云褪尽,这才露出后头藏得严实的朝阳。一线日光映照在这群修士血迹斑斑的脸,茫然的眼神,散乱的发上,有人落到地上,寻出自己的断剑。盖御生面色难言地立在地上,眼里像有泪光。顾芳菲颤栗着呼出口深长的气,迎着残存的雨滴缓缓抬起了头,凝望着天上那条合得已快看不清的血色缝隙,以及后头乍现的天光。
天亮了。
白观玉同贺凌霄到底是死是活,还会不会再出来,没人知道。
虽这地方设有结界,但因六恶异动引天下邪物躁动,外头还需善后。长阳宗毁了,这处山头塌得塌崩得崩,众修士正催动剑符在废墟中寻着自己掉落的佩剑宝器。盖御生仍还杵立在原地,已近夕阳,整日过去他竟一动未动。顾芳菲也站在他身旁,低声叫他:“师尊。”
盖御生低首看了她一眼。
顾芳菲脸上什么都有,叫她胡乱拿袖子抹了一把,问:“您的手臂怎么办?”
盖御生复杂地瞧着她,鬓发散乱了,也没心思重新去理,道:“无碍。”
顾芳菲哽咽了下,又迅速将这声哽咽吞回去,再问:“太巽怎么办?”
盖御生瞧了她一会,温声道:“没事的。”
“好孩子。”盖御生摸了把她乱糟糟的头发,“好孩子,别哭。”
顾芳菲猝然转了身,抬手恶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强把那点泪意逼了回去。盖御生明白了,缓缓回了头,叹道:“芳菲啊……”
顾芳菲眼含泪光地转了头。
“天地世道可不止二字啊。”盖御生说,“你知道总有许多不平事,总有许多不公事。我们入了大道,借了仙人一名,却也总要被蒙在不平事里头。得失苦乐暂不论,只要万不要叫阴差阳错的一念蔽了心神。人要是能明白,人只要能明白……”
顾芳菲答他:“我明白。我明白的师尊。”
盖御生蓦地不说话了,好像叫风声囫囵塞了满嘴。他静了半天,轻叹了口气,脚下步子终于挪动了下,低声道:“回去吧。”
这时,忽听身后天幕有声极小的裂痕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甩了头,瞧见叫晚霞布满的苍穹中似隐隐有条裂痕。有修士大叫道:“有东西要出来了!”
所有人都拔出了剑,凝视着天上。盖御生同顾芳菲竭力仰着脖子,双目睁大了,见晚霞中忽然有条黑龙窜了出来,背上带着个白色的影子——
地上众人猛地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既然这二人出来了,想来陈秋水也已死。盖御生激动不已,朝天大叫道:“玄明!凌霄!”
黑龙威风凛凛地冲了下来,在即将触底时变成了个着黑衣的青年。白衣人早就先一步落到地上,稳稳接住了他。只是贺凌霄落地的势头太猛,见他张开双臂力道不减反增,扑到他怀里,猛地将他撞到了地上。
二人一同滚到了草地里。白观玉撑起身,还未出言,便看贺凌霄从他怀中支起身子,熟悉的面孔盈着鲜明的笑意,迫不及待道:“师尊!我愿意的!”
白观玉一愣。
“我说我愿意的!”贺凌霄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说我也喜欢您!我要和您过一辈子!师尊!我真的愿意的!”
众人:“……”
盖御生:“…………”
顾芳菲:“……操……”
这声“意义不明”的话犹如天降巨雷,将在场每个人都劈得外焦里嫩。所有人都是满面空白,神情呆滞,脚下隐隐移了半步,自知不应听什么不该听的,可个个都好像生了根似的不动了,瞪着眼望着两个人。
白观玉愣了好半天,动作瞧着难得有些慌乱。末了,低声道:“我比你年长许多。”
贺凌霄:“我知道啊,又怎么样?”
白观玉不说话了,惯常沉静的眼神不沉静了,怔怔地望着他。贺凌霄于是欺身上前,胆大包天地,当着众人面在他冷薄的唇上亲了一口,笑道:“对不起师尊,是我太晚才想明白。其实我很早就想这样做了,您等了很久吗?”
白观玉有些手足无措,叫这青年温热的躯体扑着,触感真切,一如从前。贺凌霄的那双笑眼弯弯瞧他,真心实意、情真意切地对他说:“我愿意的,心甘情愿,求之不得。往后每一天,每一刻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师尊,您愿不愿意?”
心跳如鼓点般击打着两个人的耳膜,相拥的躯体紧紧,再分不出半点缝隙来。白观玉忽然用力抱住了他,手臂收得很紧,一字一顿道:“愿意。”
站在远处的顾芳菲从“他娘的说得居然是白观玉”的震惊中回过神,猛地一甩头,想看看盖御生被气死了没有。回头见盖御生面上果然是有点隐青的征兆,可转瞬便平,不发一眼地望着那,到底什么话也没说。
“我只要您就好了。”贺凌霄在他怀中闭上了眼,“带我回家去吧,师尊。”
什么礼节戒律,伦理纲常,顾虑忧思,都比不过眼前人。贺凌霄估计是累了,只是吊着一口气想把这话说出去。这会话说完了,便窝在他怀中安稳睡了过去,像他小时候,像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好像什么都没变过。白观玉环着他的双臂收紧了,沉声答他:“好。”
云卷云舒,霞光点着众人面孔,忽然又起了风,摇曳了众人袍袖。天色明朗,温和映着青草地上相拥着的两人。
六恶门一事已彻底了解,腐龙与陈秋水皆已死,里外下了死封印,可保永世不开。陈秋水与那恶龙的故事顷刻间传遍了天下人耳,该死的不该死的,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前尘往事,到底都魂归了天地,百余年爱恨终落了他人闲暇时一谈。倒也不值细提。
贺凌霄盘腿坐在太巽山头,仰头瞧着天上浮云卷过。回山后白观玉先随盖御生去了趟清阳峰,开莲的遗体也还未安置。贺凌霄没跟着他去,问他可不可以自己到处溜达溜达,白观玉瞧了他半天,告诉他“片刻去寻你”。
贺凌霄于是顺着太巽胡乱走了走,没上九遏峰,想等着白观玉回来一起上。在山头底下顺手逗了几个新入门的弟子,无头苍蝇似的乱逛了半天,末了去了穿谷溪旁的紫薇花树下,百无聊赖地坐下来,等着白观玉来寻自己。
这会正是盛夏,太巽的日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灼人。贺凌霄瞧了会天,又瞧了会开得正旺盛的紫薇花,觉得它相较百年前高了些、花也更茂盛了些。正胡思乱想,忽听身后有谁的脚步声,侧头一瞧,瞧见了顾芳菲。
贺凌霄一愣,后仰着撑地的手收了回来,缓缓坐直了。顾芳菲站在那,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瞧了他会,也就地在他身侧坐下了。
贺凌霄没有说话,顾芳菲也没有说。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待了一会,须臾,贺凌霄微微转了头,小声说:“你现在是要将我挫骨扬灰来了?”
顾芳菲没有答他。贺凌霄于是又沉默下来,不尴不尬地转回了脑袋,望着远处的天。片刻后,听顾芳菲淡声说:“阿宣的牌位说要立在弟子冢中。”
“……啊。”贺凌霄说,“是好事情。”
李馥宣葬身六恶火海,神魂俱灭,无从下葬,也只能立个衣冠冢。他的牌位立在太巽,虽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好歹能叫后世弟子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名号长存于世,也不失为另一种魂归故里。顾芳菲说完那句就又静了,好像再没什么可说的。贺凌霄低下头再抬起来,又听她说:“我不能原谅你。”
“……”
贺凌霄慢慢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顾芳菲没有看他,面上表情很平静,“我娘不能白死,我不能再和你做朋友。以前的事有些能过得去,有些过不去。阿宣也是同样,那时说起来大家都有错,我从没想过怪单独任何一个人。”
贺凌霄慢慢转回了头,垂眼望着地上青草,说:“我知道。”
“我有要谢你的地方,但我不能原谅你。”
“我知道。”
“我也不能杀了你。”顾芳菲停了下,说,“算了吧。”
贺凌霄这回没有再说话了,垂眼坐着,他明白她的意思,“算了”,所有事一笔勾销,就当从没认识过。顾芳菲说完这话也不再出声,静静在这花树底下坐着。山风拂衣过,贺凌霄抬起头,瞧着眼前熟悉无比的山景。两个人静静坐了良久,贺凌霄忽看山路上远远现出了个白色的影子,人就站起来了,下意识要朝着他跑去,迈出半步,想了想,又低声说了句:“我走了。”
顾芳菲没看他,“嗯。”
贺凌霄望了她一会,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候,忽然又听她在身后叫他:“贺悯。”
贺凌霄回了头。
顾芳菲在那紫薇花树下盘腿坐着,束发干净利落,芳菲剑静置身侧,抬目瞧着他,道:“你说,我是这全天底下最最好的女子。”
贺凌霄眼眶蓦然一热。
那一年大暑,太巽紫薇花开得正盛,十六岁的顾芳菲情窦初开,被心上人惹了不快,追着贺凌霄问她是不是全天底下最最好的女子。她非要他答,问了一遍又一遍,答得不生动不行,不有力不行,全天底下最最好的女子,当得到全天底下最最好的一句夸赞。
一别数百年,顾芳菲长高了,剑术精进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喊着大师兄胡搅蛮缠,叫娘拎着剑满山追着打的混世魔王了。贺凌霄望着她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少年时光俶尔远逝,恍然满手空。末了,只轻轻说了句:“你是这全天底下,最最好的女子。”
顾芳菲唇角有个细微的弧度,像是个似有似无的笑。贺凌霄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白观玉正在山路那头负手静静等着他,贺凌霄跑过去,叫他:“师尊!”
“嗯。”白观玉说,“慢些跑。”
贺凌霄可管不了这么多,满脸笑意地站到了他身侧。两个人齐齐转了身,朝着九遏峰的方向走过去,一路走,贺凌霄便一路在他身旁抱怨道:“太巽真是一年比一年热了!”
相似小说推荐
-
和竹马alpha商业联姻之后(未见山海) [近代现代] 《和竹马alpha商业联姻之后》作者:未见山海【完结】晋江VIP2025-06-23完结总书评数:502 当前被收...
-
我假装很深情(画师Meow) [近代现代] 《我假装很深情》作者:画师Meow【完结】晋江VIP2025-06-21完结总书评数:518 当前被收藏数:896 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