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芳菲猝然反应过来,飞身过去要将他扯开,李馥宣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剑气狂盛着怒啸而起,冲得她脚步一停,便见李馥宣手中剑停下来了,面色狰狞可怖,到底是顾忌着阵法,没能砍得下去。同时,白观玉的金光瞬息窜过去,裹住他的手脚,叫他不能再动弹。
顾芳菲破开剑光,将他一把拉了回来,斥道:“你疯了!”
李馥宣缓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顾芳菲叫他看得心下一惊,只觉得这眼神已经不大像个活人了。
贺凌霄顶着狂风大喊:“有什么话过会再说!冷静些!”
“我……”李馥宣面色灰败,苦笑一声,“我……”
风声狂动,吹得李馥宣鬓旁骨扣相撞,红光乍现,撞出一道裂痕。
这一回,顾芳菲可看得清清楚楚了,她猛地一惊,伸手要将这似有古怪的骨扣扯下来。可惜手还未能碰到,只听李馥宣悲怆大叫一声,合着雷声震在人耳旁,骨扣爆裂开来,血红的光雾从中源源不断飞出,贺凌霄攥着白观玉衣襟的手骤然一紧,“那个骨扣……”
只听白观玉皱了眉,说:“龙骨。”
贺凌霄抬头错愕道:“龙骨?”
不是鲸骨?是龙骨?
白观玉挥袖去阻隔那龙骨中喷涌而出的血气,大半拦下了,却有更多如啃人的蛆虫,道悬着没入云霄。听得那血云翻出轰鸣降下纵横雷霆,风雨狂摇,悍然催动天地,巨大雷声炸起,将众真人剑光猛然逼回,那一瞬间掀起的气浪简直是气吞山河之势,刹那将所有人都撞飞了出去!
白观玉带着贺凌霄退后稍许,拂霜剑翻回他手中,冷霜凝成了实质。天上的血云搅动飞旋,中心漩涡引出小股飓风,卷得众人睁不开眼,云眼紧缩再骤然增大,血雨飞溅,落如错珠,敲着长剑铁刃,嘀嗒作响。
这道刻在天地卦象上的大灾祸,终究还是来了。
众人站在地上,贺凌霄已从白观玉怀中跳了下来,要去瞧瞧李馥宣如何,却叫白观玉反手扯回了自己身后。他们仰着头颅,凝着面色,看这血云漩涡飞快地翻涌着。盖御生仓促大叫道:“快!叫所有弟子持剑备战!严防恶鬼倾巢而出!守好结界!”
四面结界未破,暂还能将这天象与山下众生隔绝开来。地上血雨积过了人的脚腕,将这天地一并染做赤色。天幕似叫一把弯刀生生破开,血水瀑布似的倾泻而出,六恶门中妖邪罗刹狂笑着从中钻出来,乘着血水,挟着滔天煞气,如倾巢而出的虫蚁,自那九霄之上不绝涌出。
血水最中心,缓缓现出个人形的影子。
贺凌霄蹙眉望着,“怎么不听龙啸,龙呢?”
白观玉的面色似乎有些奇异的静,他说:“腐龙已死。”
——腐龙已死。
贺凌霄愕然折头,腐龙已死,那天上的影子是谁?
血云翻滚间,隐隐能叫他们瞧清那是个高瘦的人,一身长袍,手持长剑。所有人面色顷刻间都变了,因为他们都在那汹汹黑色煞气间瞧见了股更盛更强烈的金气,所有人都绝不陌生的金气——太巽仙光。
四处有修士匆匆赶来,有人指着那漩涡大喊道:“你们快看!那中间有个人!”
“是谁?不像邪物!那好像是个人,是个……女人!”
贺凌霄迎着狂风抬着头,紧盯着那立于血云漩涡中的人影,就在这一刹那,忽猛地想起个他从未细思过的问题。
——陈捡生,为什么偏偏姓陈呢?
血云翻涌,煞气四溢,白观玉的道袍挡在他身前,低声对他说:“抓紧我。”
贺凌霄没有动,他抵足于那一小块天地,凝视着高天之上的那个人影。那人拂面的血云散去了,那张无数次出现在贺凌霄梦境中的,幻境中的,他日日记着的,抵死不能忘的脸清晰地露出来,如把铁锤从天而降,重重砸在他的头骨上。
白观玉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陈秋水立于空中,周身缭绕着血云煞气,身后六恶门的巨大裂缝如凝视人间的恶鬼瞳孔,罗刹迫不及待从中茬茬钻出,唯只有她那张清隽的脸一如往昔,青玉环在脑后发鬓轻轻作响,眉目含笑,隐竟还能瞧出些慈悲像,温声道:“我的儿,你做得很好。”
贺凌霄叫白观玉抓在掌中的那只手剧烈发着抖,面色血色褪尽了,一时间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末了,只短促地讽笑了一声。
“你的儿?”顾芳菲疑道,“这人是六恶门主?她在对谁说话?”
盖御生立在她身旁,面色只比贺凌霄更白。不止是他,行春的双唇颤着,他肩上方才被李馥宣捅穿的口子还在股股淌血,叫他一只手胡乱捂着,颤声道:“……大师姐。”
这一声大师姐还能是叫谁?
顾芳菲陡然反应过来,紧接着也连带着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儿”是谁。一刹那,所有怀疑的古怪的都在顷刻之间连成条清晰的线,尽头直指她身旁的人。顾芳菲猛地甩过头,声音叫风吹散了,“……贺悯。”
贺凌霄没有答,只抬头仰望着天上的人,眼里好像有泪——又好像没有。白观玉抓着他的手握紧了,沉目望他:“凌霄,师尊在。”
小的时候,陈秋水在街上拾来了别人不要的毛笔,那笔破得不成样子了,杆子折得只剩一半,笔毫半炸半秃,拿条狗尾巴都比它写出来的字像样。可陈秋水还是认认真真教他握紧了这杆秃毛笔,买不起墨,野草磨成泥,蘸在所剩无几的笔毫上,一笔一画教他写两字——“太巽。”
贺凌霄此生学到的头字,便是这二字。
那时陈秋水的声音总是轻的,手总是暖的。抱着他坐在夕阳将落时,反复和他讲同一个故事——她师出天底下最最好的仙门,山上的台阶是玉石,宝殿是金顶,她有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有一群自幼相伴的师弟,日日在一处,同作飞升成仙的美梦。
“太——巽。”陈秋水轻轻告诉他,“我的儿,你要记住。你是娘的指望。”
原都是假的。
原都是场编织出来的美梦。
那一瞬间,他平生所有事,三百年前三百年后,喜怒哀乐得失苦闷皆瞬息在他眼前过了一遍。贺凌霄听着风声呼啸着刮过他的耳。人一时如坠冰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很多很多年前,陈秋水下山时犯下重错,叫当时的太巽掌门开莲断了仙骨。自此怀恨在心,弑师吞了他的修为,尸骨埋入地底镇阵。她颇精幻术,与当时长阳宗掌门学了分魂,散出一魄取生人骨血做皮,乔装开莲入太巽三神殿受百年香火供奉。只可惜他人骨陈秋水无福消受,断了的仙缘难复。陈秋水便想起了这天地中一位同被剥去仙缘不得飞升的人物——六恶门主。
“你我共遭了不公。”陈秋水温声道,“能融于血肉的,必得是血缘骨肉才行。不如想个折中的法子,若有具共有我们二人血脉的骨肉,何愁没有什么皮囊仙骨?”
二人之子贺凌霄,就生在那个时候。
事至将成,陈秋水却忽又反了水,将这条本就遭受天创的腐龙杀了取而代之,带着贺凌霄在一处偏僻山头安了家,年满八岁前“撒手人寰”,促他上太巽,促他受辱受欺,促他尝尽人间百种苦痛,不甘的,不平的,冤屈难言的,好锻出一根最不屈不折的仙骨。
贺凌霄没能如她所愿,总在关头处差一口气,不顺天命,不肯入魔。离有一颗“常有憎恨”的魔心相去甚远。三百年前他心灰意冷跳下了六恶火,陈秋水长叹一声,拼起他恶火中七零八落的魂,塞了丁景魂魄入贺凌霄的身体里,撑着他的旧躯不死,用了三百年聚好贺凌霄散了的魂魄,于太巽山门前将他塞进了早捏好的皮囊里,取名“陈捡生”,一次不行,再来一遭。
为何非要他记得?为何非要他痛苦?为何只有他才能引得六恶火躁动?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贺凌霄浑身冷透了,满心荒唐难言。忽然,两人相叠的掌心细细涌入股暖流,他熟悉无比的真气点住了他脑中清明。他听着白观玉的声音如汇顶清泉响起,叫他:“不怕。”
贺凌霄低下头擦了把眼睛,再抬起来。天上云翳诡谲,盖御生怒不可遏,朝天大吼道:“陈秋水!”
“许久未见了,岳华。”陈秋水笑着移过视线,“玄明,你过得可好?”
白观玉面沉如水,迎着狂风立得挺直,将贺凌霄挡在自己白衣后面。
乌云压顶,雷光乍现,狂风卷起白观玉的衣摆发梢,贺凌霄紧握着他的手忽然用了力,低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天上的陈秋水听到了,微笑着答他:“儿啊,娘想活着。”
万千恶鬼倾巢而出,欲撕开结界冲出去。盖御生同其他真人瞧见了连忙稳住结界,数匆匆赶来的修士拔剑相迎,一时间雷火颤动,剑鸣震天。交错光亮映着陈秋水的脸,将她一张白皙面孔映得如同恶鬼。只看她一手抬起,不远处城镇上方便凭空挣出条天缝,隐隐可见里头血水涌动,众鬼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结界内众人面前地面忽然裂开,现出地下滚烫的火焰,狰狞吞噬着不断掉下来的石块碎屑。陈秋水便指着那火海道:“好孩子,再来殉娘一回。”
盖御生稳阵间隙匆匆往外折头瞧了一眼,雷光照亮了他鬓旁白发,他一时心惊,大怒道:“你疯了!你这样如何对得起师尊教导?!”
陈秋水斜飞的眼尾轻轻扫过去,嗤笑一声。城镇上头的裂痕愈大两分,血水倾倒欲出。盖御生猛地爆出阵紫光,法剑斜入他掌中,飞身而上,怒道:“丧心病狂!”
白观玉抓着他的手犹如铁箍,黑沉的眸里倒映着天上杂光,嘱道:“别动。”
拂霜剑气溢出,削着狂风窜去,斩破了夜色沉沉,将城镇上头的那道裂缝生生逼了回去。陈秋水吃了腐龙吞了开莲法力,又在六恶门中以恶火锻造百余年,其力之大难以估量。她持剑与众真人盘旋着,城镇上头空中的裂缝关了又开,开了再叫白观玉打回去。快得应接不暇,直至最后,裂痕犹如数百天神睁目,内里翻涌着鬼魅罗刹,嵌在天幕怒视人间。陈秋水竟还游刃有余地大笑道:“玄明!你拿剑的手不稳了!你如今心中又装着什么愧?”
贺凌霄豁然明白过来,折头去看这结界内乱飞的鬼魂样貌——百哭百哀,贪痴淫妄。六恶门封着地狱恶鬼,恶鬼噬邪念而生。六恶为贪嗔痴疑淫懒,九念为贪嗔痴欲杀恨私淫妄。六恶九念本就同源同生,万般皆由人心起。九锢咒确实是束缚六恶门的一道锁,贺凌霄先前猜得没错,他动念则引天道不稳,先前的心障就是横在面前的一道陷阱!
他下意识想从白观玉掌中抽出手来,反叫白观玉使力攥住了。陈秋水畅快的笑声回荡在他耳边,金鸣剑起,啸风破空。贺凌霄低声叫他:“……师尊。”
“不看,不听,不想。”白观玉的身躯挡下了大半狂风,“教过你净心咒,背。”
贺凌霄面色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听了白观玉的话,法咒本能地脱口而出。只是如何念也念不到心里去,越念心念越沉,抓着白观玉的手掌冰凉,真气顺过他神脉,好像穿溪而过的水——眨眼便空。
风卷起零星火光,得见结界外数道裂痕挣扎欲开,拂霜剑气与之不停撕咬着。陈秋水只是将他放在了一柄天枰上,苍生私欲,既见分晓。贺凌霄伸手摸上了自己后腰,冷硬的骨硌着他的掌心,所谓成仙的机缘,所谓苦修的福报。
他拧着眉闭了眼,口里的净心咒突兀地卡了壳,停顿了下,复再重头再来。
就在这时,忽看地上有个影子一跃而起,将天上一个正缠斗的人迅猛地拖了下来。李馥宣鬓发散乱,双目血红,用尽全身竭力缠住了不察的行春,瞄准了裂隙火海,势头极猛地纵身一跃——
火焰猝然窜起复平,吐出点浮尘似的灰烬。
“……”顾芳菲双目睁大了,双唇抖得厉害,吐不出半个字来。
盖御生猝然一声大叫,也不知是在喊谁。陈秋水狂笑起来,道:“看看!看看!这修道的人啊,个个都有私心,个个都有贪妄!偏要抓不可得的,偏要想留不住的,庸人自扰!自作自受!”
贺凌霄双膝一软,险些跪在满地血水中。天上又落雨了,恍若没有尽头,没有尽头似的要将这天地淹没。贺凌霄只觉得有一根长且硬的尖刺,恶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脏里。不晓得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了——李馥宣落入那火海的前一瞬,贺凌霄分明清晰听着他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大师兄,对不住。
另一句则是——你说这是我的命,那这也是你的命。师尊,你同我一道死,咱们各偿各的命。
雨珠打在他的眼皮上,打在他断了的呼吸上。四面混乱嘈杂,剑鸣,火涌。谁在狂喊着谁的名字,陈秋水似癫似狂的笑声刺进他的脑子里。贺凌霄恍然抬头看了一眼,见天高地阔,乌云压顶,血雨错落打着,吞噬着地上残存的泥。
何谓天命?
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便谓天命了。
第116章 血雨连天
贺凌霄鼻尖闻到股浓烈的血腥气,冰冷的雨珠滑过他的肌肤。他猝然举起长秋剑,不由分说往自己胸腔刺去,想自己断了陈秋水想要的仙骨魔心——剑刃停在了半空,白观玉攥紧了他的手,在漫天的血雨中回首望他,“……凌霄。”
贺凌霄双唇一颤,握着长秋剑的手不肯松开,忽然低声求他:“师尊……师尊断了我的仙骨吧。”
白观玉无言望着他,沉声说:“待着别动。”
贺凌霄抬头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眼里倒映着血光,声音叫雨声打得七零八落,“既源头在我,弟子没用,无能自断,请师尊帮我断了吧。”
白观玉抓着他的手很紧,有雨珠顺着二人相握的地方洇进去,冰冷的湿意。连天血雨中,贺凌霄脑中忽又想起陈秋水的声音,如附骨之疽,清晰无比道:“你看这天地间人心可畏,豺狼冠缨,傻小子,你还不开悟么?”
血雨凝成一团朝他面上扑来,前尘往事镜花水月轮番过,百痛噬着他的心。又见山上众弟子将他推下山崖,见漫天真人围着他,诘问声声,剑光丛丛。见日光攀过树影,微风撩叶落下,叫谁抬手抓住,邪笑着叫他快些走。
“天道不公,人心不古!凌霄,我的孩子!你还在等什么!”
贺凌霄双目血红,慢慢抬了眼。顾芳菲颊边落下两行泪水,转头望他。
耳旁忽闻一声巨响,盖御生猛地摔在地上,右臂空荡荡的——只余有半截染血的碎衣。金光大开大合,断去了贺凌霄的燥念。白观玉的那柄拂尘已自修复成原样,悬在他上方,贺凌霄觉出自己灵台心脉叫真气封住了,叫他一时间不再受煞气侵扰,不生悲痛。他猛地抬头,瞧见白观玉正对着他,抬手缓缓摸了下他的脸,叫他:“凌霄。”
贺凌霄茫然望着他。
“不听,不看,不想。”白观玉的声音相当轻,“我等会就回来。”
狂风大作,倒行着冲撞着他的衣襟。贺凌霄叫金光定住的脑子木然一转,明白了他的意思,叫他:“师……尊……”
白观玉望着他,眼尾落了霜,欲化不化地悬着。他冰冷的手在贺凌霄脸上落了下便移开了,宽大袖袍擦过贺凌霄的唇,好似是个依依不舍的吻。
“……别走。”贺凌霄攥紧了他的衣袖,嵌在自己指缝间,“师尊,别死,别走。”
“不骗你。”白观玉低声说,“等会就回来。”
这话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转了身,手持着拂霜剑飞身而起,只留下些似有似无的霜雪气,叫风雨摇散了。四面以贺凌霄为圆心亮起浩瀚金光,细密符咒横生,将他护在里头。
顾芳菲得了白观玉的命令守在了贺凌霄身旁,芳菲剑紧紧攥在手中,并未回头看他,忽低头用袖子狠狠擦去了脸上的泪,再抬头时,眼中便是一片清明。
长秋剑在他身旁躺着,震颤不已。贺凌霄抬头看见夜色中白观玉穿行在各色剑光中,道袍猎猎裹着他削薄的身形,雪白的衣摆浮云似的翻涌。贺凌霄迎着泼天血雨仰着头,瞧四面混乱不堪,听结界外众生嚎啕。所有人都在喊,蒙着水雾撞在贺凌霄耳边。陈秋水的声音如一根尖刺,刺破了风声,如雷贯耳。
“叫你记着的!为何要这样没心没肺?好孩子,到娘这来!”
血雨连天,每滴雨中皆是过往事。贺凌霄眼中金光翻涌着,那是白观玉定下的本命真气,同那蠢蠢欲动的魔气撕扯着。天上云漩忽然变大了,疯狂搅动起来,中间隐见一道血色雷光——杀神飞升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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