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宿低下头问:“你也觉得吗。”
小毛转头看向了他。
单宿收好证件,把那张写了地址的纸也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口袋里,他什么也没说, 转身离开了单家大门。
小毛气冲冲地跟在身后,一直到坐进车里, 他好像下定了决心,挺起胸口说:“哥, 你想哭就哭吧, 我可以把我的肩膀借给你。”
单宿瞥了他一眼, 那样子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又好像说了什么。
小毛立马缩起了自己单薄的胸口。
他自卑了。
“有烟吗。”
小毛眼睛一瞪,立马条件反射地说:“我没烟!”
单宿盯着他不说话。
小毛犹犹豫豫的从车子里翻出半盒烟,小声说:“我就偶尔抽一根,我以后再也不抽了。”
单宿从里面拿出一只烟, 又拿出打火机,手搭在车窗上点燃了烟,姿势看起来很老练,很帅很酷,还有种成熟男人的忧伤。
看到抽烟的单宿,小毛很震惊。
然后下一秒听到单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从嘴里骂出一句脏话。
“操,怎么这么难抽!”
小毛有些委屈的小声说:“你本来就不抽烟。”
在单宿眼里,烟和酒就是垃圾、废品、毒.品。
长时间抽烟喝酒,轻则一年重病,重则两年得癌,三年出殡。
每次听到单宿这么说,小毛都觉得烟和酒再毒也不如单宿的嘴毒。
“哥,你以前不是觉得脏话粗俗不够文雅,从来不说脏话吗。”
所以单宿只shit代替。
虽然小毛也不知道这个词到底哪里文雅。
“可能我骨子里就是一个粗俗的人吧。”
单宿又抽了口烟,再次咳的撕心裂肺。
趴在他腿上睡觉的小黑牛被他震醒了。
在小黑牛抬头看向单宿的那刻,单宿伸手捂住了小黑牛的眼睛。
他说:“别看我。”
小毛浑身一震,没有宣之于口的难过就这样涌了上来。
单宿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以单家继承人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多年!
他所有最灿烂最耀眼的光辉都在这里。
可他现在就要离开了。
脱去了光鲜亮丽的华服,带着一身骂名,一无所有的离开。
小毛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哥,你别走。”
他一下哭了出来,强烈的情感冲击着他的心脏。
所有浓郁的悲伤与不舍还有孤独和彷徨,全都涌了上来。
他正要扑过去抱着单宿大哭一场,单宿却一把推开了他,满脸嫌弃地说:“别把你的眼泪和鼻涕蹭在我衣服上。”
小毛抽抽搭搭地吸了吸鼻子,以为单宿是故作坚强,却听单宿说:“既然这么舍不得我,那你就用实际行动表示一下吧。”
“什……什么。”
小毛一边擦眼泪一边打了个哭嗝。
除了拔单元的管子,别的他都可以做。
单宿手一伸,理直气壮地说:“给我点钱。”
小毛:“……”
虽然他早就准备好了,但单宿还真是直接呢。
小毛一边拿钱,一边嘟嘟囔囔地说:“你就不能说一句你也舍不得我吗。”
“快点。”
单宿像个恶霸,从磨磨蹭蹭的小毛手里把钱抢了过来。
数了数,发现也就几万块。
“怎么这么少。”他不满地皱起眉头。
小毛说:“你那边刷卡也不方便,我只能取现金给你,可银行那边要我说清楚这笔钱的用途,我说送人,银行非说我没有合理的理由不给我取,差点都要报警了,最后还是去找我哥借了点钱才凑到这几万,结果我哥的卡也被列入风险账号限额了。”
行吧,凑合用吧。
单宿拿走小毛给他准备的包背在身上,转过身干脆利落的下车。
“你走吧,不用你送了。”
小毛想要跟下车,可在开门的那一刻,他又停住了动作。
他看着单宿的背影,眼泪掉了下来,大声说:“这里是别墅区,打不到车!”
单宿一只手夹着没睡醒的小黑牛,另一只手向后挥了挥。
他知道。
所以他现在不正要走出去打车吗。
“笨蛋。”
单宿伸手擦了下眼睛。
但他还是挺直了背,走的很干脆,也很潇洒。
唯有眼睛红的不像话。
而小毛没有下车,也没有离开。
他就这样一直泪眼朦胧地注视着单宿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小黑牛无法带上火车,单宿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他花“大价钱”包了一辆专车。
只是车子只能送到镇上,村子路太小进不去,导航的信号也不好。
最后单宿只能靠两条腿,一边走一边拿着那张地址问路,偏偏村子里的老人几乎都不识字,单宿重复了无数遍“门前有两棵桂花树”才在天黑之后找到一座位于村尾的旧房子。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看着眼前又破又旧的房子,简直难以相信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这么老的木屋。
他喘了口气,想把小黑牛放下来,可看了眼脏兮兮的地面,他还是托起小黑牛的屁股扛到了肩上。
别看小黑牛个子不大,份量却不轻。
从一开始的夹着、抱着,到现在他只能扛着,要不然他撑不住。
小黑牛蹬着两只蹄子挠了下他的背,他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不舒服,忍一忍吧。”
说完,侧前方响起一声狗叫,直奔单宿冲了过来。
单宿一个闪身,条件反射的就要踹上一脚,突然一道光照上了他的脸,他抬手挡住眼睛,大黄狗也咬住了他的裤腿。
年轻男人的声音充满警惕。
在被咬住裤腿的那一刻,单宿快要消耗殆尽的耐心就发出了警报。
他放下手,冷冷地说:“你爹。”
年轻男人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你是兰爷爷的儿子吗。”
单宿听到这句话,直直的向着对方看了过去。
而被扛在肩上的小黑牛一直蹬着腿想要下地,看样子是觉得受到了挑衅,想要对地上的大黄狗发出警告。
单宿却一巴掌拍上了小黑牛的屁股,烦躁地说:“不知道地上有多脏吗,你要是弄脏了爪子,今天晚上就自己睡吧。”
小黑牛虽然不会说人话,但“晚上自己睡”这句话还是听懂了,立马就不动了。
单宿把小黑牛往肩上扛了一下,看着对面的年轻男人说:“能让你的狗把嘴松开吗。”
要不然他不确定待会儿对面这一人一狗还能不能完好无损地走回去。
年轻男人反应过来,连忙吹了声口哨:“来财,回来。”
大黄狗嗷呜一声,甩着尾巴回到男人身边。
看到那条大黄狗如此通人性,单宿趁机教育道:“看到人家有多听话了吗,多学习一下人家的优点,尤其是以后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知道吗。”
年轻人看着对面念念叨叨的单宿,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人看着像大城市来的,宠物也一身的珠光宝气,但就是觉得精神方面好像有点问题。
单宿念叨完,看也没看男人一眼,转身走进了门。
“诶……”
男人想说什么,却见刚踏进去的单宿转身又走了回来,拿走他手上的手电说:“谢谢,明天还你。”
说完,单宿“嘭”的关上了门。
年轻男人站在门口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眼乌漆麻黑的田地,再低头和大黄狗的大眼睛四目相对。
不是都说城里人很腼腆吗。
对方看起来一点也不客气啊。
单宿从年轻男人认出他的身份开始他就知道,单元那个王八蛋在离开之前就和这里进行了切割。
也是,单元一心想着去做少爷,绝不会再承认这里的身份。
养父母刚死就迫不及待的离开这里,还真不是东西啊。
单宿面无表情地站在黑暗里。
这栋房子也不知道多少年没住人了,整个房子都是灰,连电都断了。
单宿带着一身疲惫,站在这个又陌生又破旧的地方,此时此刻,耐心终于到达了极限。
“操!”
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胸口不停的起伏。
他就应该在离开之前拔了单元的管子!
阴冷潮湿的房子到处都是破败腐朽的味道。
破旧的门窗还灌着凉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单宿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黑牛,站在黑暗中发出沙哑的声音。
“撒拉卜,我什么都没有了。”
单宿一个晚上都没有睡。
他把包垫在屁股下面,抱着小黑牛坐了整整一夜。
当太阳升起,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时候,单宿抬起眼,向着窗外看了过去。
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到了门外那两棵桂花树,还听到了清晨的鸟叫。
一种从没有感受过的宁静唤醒了他心里的疲惫和麻木。
他艰难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昨天光线太暗没有看清,今天才发现这个旧房子很小,一间方方正正的堂屋还没有单宿的卧室大。
而正对门的位置摆着一个供桌,墙上挂着一张结了蜘蛛网的观音像,供桌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空盘子。
除此之外,墙角还放着一些锄头镰刀,地上堆着一些看起来像是垃圾的杂物。
整个屋子里大概唯一看着比较像样的东西就是那张八仙桌,但也被单宿踹掉了一条腿。
他面无表情的把怀里还在睡觉的小黑牛扛在了肩上,转头看向一左一右的两间房。
“点兵点将,点到谁……”
单宿向着左边那件背光的房间走了过去。
结果刚推开门他就看到两张正对着门的遗像。
他猛地把门关上,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
“吓我一跳。”
他烦躁地皱起眉,转身向着另一间房走去。
而在他转身的那刻,他垂下眼,一晃而过的阴影挡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推开门,右边是很寻常的卧房,很宽敞,光线也很好,正对着外面的桂花树。
里面有一张对着窗的书桌,一张有靠背的椅子,还有一张看起来很结实的床。
靠墙还有一个实木的衣柜,上面雕刻着很老的花纹,可衣柜整体看起来很新,是这个房间里最新的东西。
单宿站在门口沉默了很久。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打开大门,绿油油的田地散发着泥土的腥气,也送来了清晨凉爽的风。
趴在他肩上的小黑牛醒了,蹬着蹄子想要下地。
单宿不耐烦地拍了下小黑牛的屁股。
“别动,我正在感受。”
感受什么。
感受这个陌生的地方能不能唤起他那么一丁点所谓的乡情。
可惜,没有。
小黑牛还是蹬着腿想要下地,从医院到现在,单宿就没把小黑牛放开过,小黑牛都快忘了四个蹄子该怎么用了。
单宿烦不胜烦,他一把将小黑牛拎到面前,盯着小黑牛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烦躁地说:“我不是说了地上很脏吗!”
小黑牛眨了眨眼睛,比起单宿的狼狈和疲惫,小黑牛还是那幅油光水滑的样子,四个蹄子戴着金光闪闪的金刚圈,耳朵上一对红宝石耳钉,脖子上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那样子比宫殿里的贵妇还要贵气。
单宿的情绪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很糟糕,他生气地说:“你以为我很想抱着你吗,还不是地上脏,别以为我抱着你是舍不得你,现在是你离不开我,不是我离不开你……”
说着说着,单宿的声音小了下来。
随后他把小黑牛抱进怀里,小声说:“你最好不要不知好歹。”
他沉默下来,那些激烈的情绪也像这个落后老旧的地方归于沉静。
昨天的年轻男人看着一个人站在门口念念叨叨的单宿,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单宿已经看到了对方。
他把小黑牛往腋下一夹,控制住对方想要奔向自由的四个蹄子,转身走进了门。
没一会儿,他拿出昨天的手电和包,对着年轻男人说:“过来。”
男人带着大黄狗走了过来。
他拿出一叠钱交到对方手里,面无表情地说:“找几个人帮我把房子打扫干净,再给我一套干净的床单和被子。”
年轻人看着手里的钱,瞬间觉得无比烫手,连忙把钱往单宿的手里推。
“不用不用……”
“嫌少?”
单宿又拿出一叠钱,少说也有个两万。
他总共也就八.九万,但他完全没有要节省的意思。
况且比起自己动手做那些事,他更愿意花钱解决问题。
“不是不是,不用钱,这都是小事。”
男人把钱推到单宿手里,转身跑了。
单宿看着手里的钱,皱着眉说:“怎么回事,连钱都不要。”
没一会儿男人提着东西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又黑又瘦的小孩。
看到单宿,男人放下东西说:“这些被子是新的,是去年我姐准备结婚买的喜被,还没用过。”
说完,他接过两个小孩手上的工具,转身进门给单宿打扫起来。
而两个小孩仰着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单宿。
单宿垂着眼和两个小孩对视了片刻,转身走了进去。
两个小孩也急急忙忙地跟在了单宿的屁股后面。
“你儿子?”
男人笑了笑,“不是,我堂哥的孩子。”
单宿看清了男人的脸,这才发现对方比想象中的年纪还要小,不应该称之为男人,应该说是少年。
“你多大了。”他托着小黑牛的屁股抱在了怀里。
小黑牛趴在他的肩上和后面两个小孩大眼瞪小眼。
“十八了。”
“不上学吗。”
“成绩不好,再上也没用,浪费钱。”
单宿第一次听到上学浪费钱的说法。
“成绩不好也可以念,读书的好处不止是课本上的东西。”
少年转头看着他,笑出了一口牙。
“你和兰爷爷兰奶奶真像。”
少年收拾起地上的东西,单宿这才发现那些东西不是垃圾,是一些工具,只是它们太旧了,旧到没有了使用痕迹,看起来就和垃圾没有区别。
“兰爷爷也说好好念书,不是为了考多高的分,是去了大地方能长见识,知道外面有多大,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单宿没有说话,看到对方打开了左边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单宿转过头没有看那两张遗像。
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关上了门,转头去收拾另一间房。
他语气轻快地说:“这个衣柜是几年前元叔考上大学打的,里里外外都还很新,这张书桌也是,元叔上小学的时候,兰爷爷亲自做的,还有这张椅子上的靠垫,是兰奶奶担心冬天太冷,亲手给元叔缝的,本来元叔考上大学之后,兰爷爷和兰奶奶就准备回来不走了,他们年纪大了……”
少年的声音渐渐的小了。
可直到最后也一直没有回来,再回来就是几个月前单元带回来两个骨灰盒,留下一句自己不是兰家的亲生儿子就走了。
而村里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给自己提前照好遗像。
兰父兰母尽可能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自己的孩子。
原本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农民,可单元要去镇上上学,他们就陪到镇上。
后来单元去了市里,他们也陪到了市里。
没文化的他们只能做些力气活,却也尽可能的在供养他。
可直到最后去世了,单元也没有把那两张遗像从角落里的灰拿出来。
少年深吸一口气,声音重新恢复了活力。
“外面的桂花树有个秋千,是兰爷爷在元叔小时候做的,我小时候可喜欢玩了,没想到这么多年都没坏。”
少年看着单宿,眼睛明亮地问:“大城市里的秋千很漂亮吧。”
单元的成绩很好,考上市重点高中之后就去了市里。
少年去过最远的地方却只有兰花镇。
而兰花村相比其他村落更穷也更落后,人口少,老龄化还特别严重,村子里连个小学都没有。
从兰花村到兰花镇走路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距离不算很远,可这一个多小时走的都是山路。
“不知道。”单宿淡声回答。
他没坐过秋千。
少年又问:“城里的游乐园是不是很大。”
“不知道。”
“那……那动物园呢,是不是有很多动物。”
“不知道。”
少年渐渐的不说话了。
而单宿侧过头看向了窗外的那两棵桂花树。
昨天他就看到了那个秋千。
看到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为单元做的。
他觉得心烦,不想仔细看。
今天看清了,才发现那个秋千做的很好。
他没有坐过秋千,也不知道x市儿童公园的秋千有多漂亮,但他知道那两棵桂花树下的秋千一定很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