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刻意省掉了难以言喻的部分。
邓悯鸿把完脉,撸起严弋的袖子看了看,捏他大臂,肩背,仔细审查一番,从鼻腔发出一声气音,“他这是气血逆流所致的搐挛僵仆,强急之状,缓和片刻就好了,还有甚问题?”
谢瑾宁重重松了口气,“那就好。”
严弋侧眸,黑沉瞳孔漾开柔意。
“你这小子气血旺盛得很,我倒是很好奇,你俩昨晚做了些什么,才搞出这劳什子症状的?”
邓悯鸿面朝严弋,眼睛却始终盯着谢瑾宁,他仍笑着,语调疑惑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揶揄,浮着血丝的亮眸却冷了下去。
只是被他看着的谢瑾宁慌乱地敛眉,并未察觉这一幕。
“我们,没,没做什么啊……就是,就是……”他说得磕磕巴巴,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向严弋求助。
接收到讯号的男人自然接过话头,“阿宁在书上看了个能够将人定住的法子,我便让他在我身上试验了一通,只是中途出了些意外,不过也并无大碍。”
邓悯鸿沉思片刻,问:“锁魂针术?”
“对对对。”谢瑾宁悄悄揉了揉发热的耳垂,“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锁魂锁魂,一听就不是什么好针术,但这是从疡科治要中掉落的,看样子像是被人夹在了书页里,谢瑾宁本想将其交给邓悯鸿,但出于好奇,就多看了几遍,还对着墙上的穴位图练了几次手。
知晓严弋无事,他心神一松,“我也是初次尝试,没想到就成功了,师父,这有什么问题么?”
“有啥问题,我徒儿这么有能耐,才第一回上手就摸准了穴位,把这么大个家伙给定住了,可真是厉害。”
邓悯鸿捋了捋胡须,神情莫测,“我这个做师父的,当初都赶不得你这般呐。”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依我看啊,你都能出师了。”
听他夸自己穴位都找对了,谢瑾宁起初还有些雀跃,越听却越觉不对劲,微勾的唇角压至平直,他惶惶道:“不,师父……”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伴随着“砰”一声,老者的语气陡然冷厉,桌上茶杯被震倒,咕噜噜朝桌边滚去,被严弋无声接下,放至另一侧。
“谢瑾宁!”邓悯鸿慢慢挺直腰背,面上是谢瑾宁从未见过的肃然,“我问你,疡科治要首页第一句,是什么?”
谢瑾宁许久没被这么凶过,还是被叫大名,顿觉不妙,眼眶竟不自觉的红了,他滚了滚酸涩的喉咙,道:“夫医道者,以济世为良,以愈疾为善。”*
“还记着呢,我还寻思你早忘了。”邓悯鸿冷哼,“初学医道,初拾银针,却不是为救人,而是定人,谢瑾宁,我问你,你这是开了个什么头?”
“救人还没学个名堂,倒是先学会了害人,你就是这般学医的?!”
几声厉喝下去,谢瑾宁俨然三魂七魄散了大半,本以抑住的悔与后怕再度席卷而来,他扑上前握住邓悯鸿的手,连自己的衣袖被茶水打湿也无法顾及,他拼命摇头,泣声道:“不,不是的,我错了师父,我没有想害人,师父,师父我没有。”
邓悯鸿毫不留情使劲抽回手臂,拂袖侧身,“我再问你,纸上的血道经络画得再逼真,能与真人身上完全相同么?你这回是找准了,但下回呢?若是真到了危急关头,须得为其施针,但失之毫厘,都可能会酿成大祸。你这般莽撞、肆意妄为,让为师如何放心再继续教授下去?”
“若早知你会如此,当初收徒弟时,我怕还得多考虑一段时日。”
“师父!”谢瑾宁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撞上桌沿,他艰难忍住泪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瑾宁知错了,师父,求您不要放弃瑾宁,我再也不会了。”
颤抖的嗓音盈满歉悔,纤瘦身躯也在微微发着颤,却腰背直挺,他拂开严弋搀扶的手臂,深深呼吸几下,继续向始终背对着他的人解释。
“师父,未曾向你请示便私学此术,是我不对,但……我也并非全然莽撞。”
“我每日都会反复诵读研习,按照经络、部位分类记忆,也会在自己身上摸索,真切感受穴位的具体位置和特点,在学堂闲暇时,也会,会……”
他哽咽难言,缓和几息,才继续道:“带着他们按睛明,攒竹和鱼腰几处穴道,以缓解眼肌疲劳。”
“瑾宁是一时糊涂,但真的没有存害人之心,师父,求您信我。”
是他大脑发晕做出的蠢事,严弋是未计较,谢瑾宁却也未过去自己心头那关,只是被柔情蜜意的云雾暂时掩住了,而邓悯鸿如今之言似一记警钟,狠狠将他敲醒,叫他清楚意识到昏聩。
然则业医者,当时刻兢兢业业,以救人之德、杀人之罪为儆戒也明矣!*
而谢瑾宁解释也并非为了减轻罪过,而是想让邓悯鸿知晓,他是真心悔过,并不是那般不堪之辈。
袖中的手指颤了颤,邓悯鸿转身,望着自己满脸血色尽失,泪盈于睫的小徒弟,到底是心软了。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面色又凝:“好,既然你对穴位已经十拿九稳,那便提前开始第二重考校。你现在告诉我,我身上的肩井穴在何处,属足何处,有何效用?”
谢瑾宁吸吸鼻子,膝行几步。
“别跪着了,先起来。”
“来,慢些。”严弋眸中满是心疼与不忍,但他也知这是师徒二人之间的对话,自己无法插足,更何况考校。
这是谢瑾宁的主场。
他将谢瑾宁搀扶起,轻轻拍去他膝间灰尘,随后静立于一旁,视线却始终落于他身上,看着乌发下那绷紧如弓的颈线,一点点抬起,松缓。
谢瑾宁松开被掐出几道小月牙的手掌,垂眸静气,尽力平和心绪,指尖虚悬在邓悯鸿肩颈上方三寸处,“此为肩并穴,属足少阳胆经,主中风痰厥、肩臂疼痛。”
指尖毫不犹豫下压,在肩并穴处轻点两下,引得邓悯鸿肩颈肌肉微颤。
他收回视线:“下一个,曲泽。”
指尖下移,轻点在肘内:“肘内廉陷中者,曲泽也,手阙阴心包经穴,可泻血热、止呕逆。”
邓悯鸿扶须,脊背微弯,“大椎穴。”
前二关便是过了,谢瑾宁抹去额间细汗,绕至他身后,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沿颈椎棘突自上而下滑行,至第七节椎突下时悬停,“大椎穴,诸阳之会,疗五劳七伤,风劳食气。”
指尖方要点下,邓悯鸿却突然呛咳侧身,肩背耸起,指下穴道瞬时变了方位,谢瑾宁眼瞳一颤,硬生生截停的指节玉白如削葱,正如他此刻的青白面色。
“怎么,这就分辨不出了?”邓悯鸿轻嗤,“病人若发起病来,可不会时刻静止不动,等你慢条斯理地寻到,怕是人血都要流干了。”
长睫连呼吸一同静止,冷言讽语皆化作耳畔流风,谢瑾宁满目只有那刻意歪斜的棘突,脑中极速闪回穴道经络图及疡科治要中关于此穴的描述。
督脉诸穴,皆以椎体为尺。《千金方》中孙真人云,“大椎当项后第一节骨节陷中”。
“从发际至大椎折作一尺二寸。”在邓悯鸿再度耸起时,指尖稳稳落在凸起的棘突下凹陷处,“就是此处。”
不是虚无缥缈的“应是”,而是满眼笃定的“就是”,邓悯鸿眼中闪过讶色。
还未教他辨穴更详细的循按切叩四法,也能寻得,看来的确是下了番苦功。
“不错。”
邓悯鸿转身正视眼眶红透面浮虚汗,眼眸却依然澄澈坚定的徒儿,眉心皱褶渐散,“最后一处。”
“下焦要穴。”
他双腿交叠,等谢瑾宁蹲身伸指时,突然用力绷紧小腿肌肉,而谢瑾宁这次已有准备。
“三阴交,肝脾肾三经交会处。”落在膝盖内侧的指缓缓移动,按在骨边肉隙间,“这处。”
眸中冷寒被浅淡欣慰驱散,邓悯鸿起身,亲手将谢瑾宁扶起,扣住他手腕,仔细端详着这双修长纤匀,干净如新雪,不染尘秽,连他都会夸赞句“漂亮”的手,又向上,凝视着那对氲起薄雾的眉眼。
“不错。”他并不吝啬赞扬,“非常不错,倒是出乎老夫,为师意料。”
邓悯鸿轻轻拍在少年肩头:“既然你所言非虚,那为师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被霜雪冻结的蝶翼重新扇动,泪水滚落,谢瑾宁双唇翕动,不受控地溢出声呜泣,又被他咬唇咽回:“呜……谢谢师父,我以后,再,再也不用那什么,锁魂针了。”
什么锁魂啊,分明是索魂,他都快吓死了。
面颊一热,老者常年捏针带着厚茧的指腹拭过水液,谢瑾宁面嫩,感些刺痛,却未躲,严弋伸出的手帕被师徒二人忽视了个彻底。
“这是我早年不懂事时研发出的,后来再寻却不知所终,竟不知被夹入了疡科治要里。”邓悯鸿道,“既然被你发现,那便也是桩缘了。”
谢瑾宁杏眼微怔:“那……”
“不是不让你用。”邓悯鸿道,“医者毕竟不如武者力大无穷,虎虎生风,为求自保寻些法子也无错,但——”
“只是,何时该用,何时不该用,我希望你知晓分寸。”
“瑾宁晓得了。”
“还有。”邓悯鸿睨着一直缄默无声,跟个木桩子似的,却在谢瑾宁跪地时泄出些煞气,让他后背生寒险些控制不住表情的男人,暗暗翻了个白眼。
“就这套法子,时效也因人而异,这小子能迅速挣脱,除去你针法生疏不知轻以外,也是有他筋骨强劲,阳盛血燥之因在。顾常人能定两个时辰,但对他来说,怕连折半都玄。”
谢瑾宁怔怔侧眸,与严弋对视,脑海中竟不受控制浮现起他被男人追上,压制在门板顶磨一事,雪白小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雪里透粉,更是好看得紧。
窥见那熟悉晦色,他迅速偏移视线,紧声道:“那……我要怎么,他,好,额……”
他支吾半天,语不成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干脆紧抿住唇。
“还得练。”邓悯鸿拂须,“你针法尚且生疏,又不知轻重,每日便多加半个时辰专练针术,今日暂且不提,明日我会给你一份具体方略。”
针术需得多练,先是在纸垫棉团上练指力,进针、出针和各种手法,再于木质人模上练习掌握深浅和方向,最后……
严弋右眼皮跳了跳。
便是实践了。
须下的唇不怀好意地勾起,“等你何时能将他定住一个时辰,你针法这门关,便能过了。”
“……”严弋默然。
“这……”谢瑾宁惊诧地眨眨眼,“这不太好吧……”
邓悯鸿不接话,只是摇摇脑袋:“想当年啊,为师练针法那叫一个又苦又痛啊,都是在自己上扎的,扎得两条胳膊,啧啧,掀起一看全是血点子,连……”
他话音还未落,严弋便开了口:“好。”
谢瑾宁扯他袖子:“好什么啊。”
扎一次和天天扎能一样吗?
“我皮糙肉厚,也不怕疼,阿宁大可放心施针。”严弋手腕一转,便包住了谢瑾宁的手,“我也相信阿宁的实力,不会让我痛的,对不对?”
“严哥……”
谢瑾宁松了挣脱的劲儿,乖乖被他牵着,眸中泛起涟漪。
“行了行了,我话就撂这儿,干不干你们自己出去商量去。”邓悯鸿牙酸,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初来河田村时那狼狈却不掩的仙风道骨之气,如今是褪了个一干二净,“你!”
他指着严弋,“也给我烧些水去,我要洗漱休息,中午多做几个肉菜,饿死老夫了。”
谢瑾宁一惊,赧意熏得满颈粉晕,赶紧甩甩手,却被扣住五指牵得更紧。
严弋深深看了眼邓悯鸿,淡声道:“好。邓老也辛苦了,我定会做几个好菜,好好犒劳。”
刚踏出房门,谢瑾宁身子一晃,腰肢被大掌揽住,稍稍用力,他便倚在了男人胸膛。
谢瑾宁哭丧着脸,“刚才真的吓死我了。”
“怕么?”
谢瑾宁点点头,又摇头,眉眼舒松:“只是一开始有些,后来就还好啦。”
他拍拍胸脯,眉梢一挑:“幸亏我一刻也没落下功课,才有惊无险。”
少年面色微红,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娇俏,与在屋中辨穴时小脸紧绷的认真模样形成些许对比,两种别样的魅力交织,更让人为他着迷。
严弋喉头轻滚,扣在纤窄腰间的手掌向上,抚着背脊,后颈,他低首,“阿宁很棒。”
恰到好处的力度似放松,也似安慰,谢瑾宁被摸得有些舒服,眯起眼发出细微呼噜,真如一只毛发雪白的矜贵狸奴。
忽地想到什么,他低头呼出一口浊气,鼻尖一痒,恰好擦过男人下颌,他才惊觉两人距离极近,要是没这误打误撞的一躲,严弋都快吻上他了。
“你干嘛!”
谢瑾宁后退半步,方才想的什么都让严弋这一举动给吓没了,他紧张地左看右看,院门和邓悯鸿的房门皆关得严严实实,才嗔道:“你再胡来,我可真要用针扎你了。”
美人嗔怒,潋滟的一眼看得严弋心更痒了,下意识应了声“好。”
眸中人俏脸倏地涨红。
“你!”
严弋顺势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摘下木簪,任由如瀑青丝流泻,指节寸寸没入乌黑发丝中,轻柔地顺着他的发。
“阿宁,你永远不必为我而感到自责。”他温声道,“我说过,你想做的一切事,我都会助你完成,心甘情愿。”
谢瑾宁用头撞了撞他锁骨,发丝被拉扯,他“嘶”了声,立刻换来怜惜的轻揉,在密匝匝的暖意包裹下,眼底又开始泛酸。
“但是这次本来就怪窝……”
“我”字被突然的一捏捏得含糊,带着些奶声奶气。
“你再说这些话,我就要在这亲你了。”
撅着鸭子嘴的少年分明还想说些什么,闻言唇动了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啵”,倒像是在索吻。
“窝,窝不嗦了。”
严弋松手,从他袖子取出银月簪,三两下挽好发髻,将调皮的几绺别至耳后,他摸了摸谢瑾宁泛起浅淡指印的脸颊。
“疼吗?”
谢瑾宁摇摇头,踮起脚亲在他下巴,衣袖一甩转身就跑,“那我回屋看书了,你也忙去吧。”
在下手之前他还得好好练练呢。
次日,村里关于谢瑾宁定亲一事的风波渐平。
原因无他,再中意欢喜他之人,在听到他是得罪了京城里的大人物,才被“流放”至此的消息,都会望而生畏,生怕自家也被盯上报复。
谢瑾宁也不在意所谓的“名声”,更是乐得清净。
况且……
谢瑾宁没好气地瞪着正在为他揉后腰的男人,抬脚轻轻踹了下他大腿,又被捉住脚踝一拉,交换了个黏糊糊的吻。
他被亲得晕乎乎喘不上气,男人却游刃有余,还有闲心调侃:“亲了这么多次,阿宁怎么还没学会换气?”
谢瑾宁一哂,自以为恼怒恶狠,实则毫无威慑力地瞪着他:“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变态!”
被一通顺毛,又软回了男人胸膛。
昏昏欲睡前,他仍有些懊悔。
早知他就不问严弋当初是如何逃过那么多媒人的说亲的了。
见鬼的不能人道!
第76章 寻人
药田中的药种在精心照料下顺利发芽,长势正好,无需时刻看守,村民也就有了更多时间琢磨其余挣钱的路子。
光是在河田村和周围村落做生意,范围属实太过局限,有手艺的、心思也活络的,便打起了去更远些或是镇上贩卖的主意。
谢农上次买回拉车的牛毕竟是个干饭的大家伙,这些日子光草就吃掉了近四石,只进不出铁定不成,谢农一合计,又做起了跑运输的生意,顺带将严弋最近猎得的几张皮子,鹿茸等野获拿去镇上卖。
转眼,中秋将至。
趁谢瑾宁明日休沐,饭桌上,谢农提及这是他父子、邓悯鸿师徒俩在一起的第一个中秋,意义非凡,得好好过一过,便商量着第二日四人一同去镇上采购一番。
在听到一早就得起床时,邓悯鸿“哎哟”一声,摆摆手:“你们去吧,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受不住颠,还是在家等你们好了。”
谢农也有些愁牛车要是拉四人,就放不下多少货物了,当即应下:“也行,那邓老哥你要买啥跟我说就成,我给你带回来。”
谢瑾宁勾唇,与严弋交换了个眼神,晶亮杏眸中是明晃晃的笑意。
师父这哪是怕颠啊,分明是犯了懒症,起不来呢。
没曾想,他也没起得来。
被敲门声从梦中吵醒,谢瑾宁眉心微蹙,睡眼惺忪地掀开身上人搂在他腰间的手臂,坐起朝窗外一看,天还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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