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最后,他想起了谁?
穹桡,福之桃?还是另一个谢无恙?
想到此处,谢无恙唇瓣一抿,指尖不由失了力道。
紧接着,指腹下的眼帘一颤,露出略带茫然的瞳孔。
“你……”云晚舟眉心一皱,目光落在谢无恙伸长的指尖。
刚发出一个音,谢无恙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般,收回了手。
“师、师尊……”
云晚舟点了点头,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想起昏迷前的情形,目光探究地望向谢无恙,“这是何处?”
“弟子出入秘境时,偶然发现的山洞。”谢无恙如实回复。
云晚舟心中狐疑不减,当下闭目凝神查探了一番识海。
识海中灵力虽不能操纵,但雄厚广阔,就连神魂也不过微有动荡,如同往常。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神魂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又为何……
云晚舟薄唇一抿,眸光冷了下来,“你是如何回来的?”
当时情况危急,他动用灵力推开谢无恙的同时,召出了留在他身上的护身灵光。
若非脱离危险,护身灵光不散,谢无恙自然无法回来。
可是如今,谢无恙周身干干净净,毫无护身灵光的踪迹,而且……
云晚舟神情严肃,突然质问,“你是不是动用了魔气?”
伴随着云晚舟的话,谢无恙呼吸一滞,瞳孔猛震,“师尊何时得知?”
莫非方才云晚舟并未昏迷,瞧见了他攻击妖兽?
谢无恙心头慌乱,试探询问,“师尊是瞧见了什么?”
云晚舟并未答复,只是定定瞧着他。
谢无恙越发忐忑,寻找着之前的蛛丝马迹,“是因为我的修为吗?”
原身修为迟迟不进,如今却在短短几月到了金丹,属实可疑。
云晚舟默不作声。
莫非是更早之前?
谢无恙心里发虚,目光飘忽不定,“莫非是因为封印?”
封印破除,主人能感受到,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为何云晚舟不多加询问,而是装作毫不知情呢?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正当谢无恙焦躁不安,目光躲闪时,云晚舟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了谢无恙腹部。
伤口处忽又变得滚烫灼娆,谢无恙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没两下,谢无恙神色一僵,低下头去。
本该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知何时变得干燥起来,甚至毫无痛觉。
想到此处,谢无恙猛然惊醒。
他当时为了打破护身灵光,情急之下用陈子义的剑冲破了徐平生留在自己身上的封印。
想来是那魇石之力在冲破堵塞筋脉时,连带着那道伤口也愈合了。
谢无恙唇瓣动了动,想要开口解释,却被云晚舟抢了先。
“你七岁那年,曾误入审问堂,被一位走火入魔的同门所伤,昏迷不醒。后待你恢复意识后,我曾对你说过一句话,你可记得为何?”云晚舟移开视线,开口的话毫无缘由。
意识到云晚舟对原身的事事件件都历历在目后,谢无恙心中五味杂陈,却不敢放肆,“弟子愚笨,时隔太久,记不太清了。”
云晚舟道:“修仙人,最忌走捷径,入外道。”
谢无恙抬眼,对上云晚舟深如潭水的眸子。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叫人信服,“灵力与魔力相生相克,无论何时何地,皆不可妄动。”
云晚舟沉眸望他,冷峻的面孔上瞧不清情绪,像是高高在上、看透一切的执棋者,“包括那把剑。”
谢无恙心跳一滞,下意识翻过右臂,遮住了空无一物的袖口。
与云晚舟相斗的数年记忆,如洪水般扑面而来,最后归于一处。
“谢无恙,回头是岸。”
他当时只觉得云晚舟狂妄自大、多管闲事,与那群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一样,听风是雨。
可是相处久了,谢无恙逐渐明了了。
云晚舟五百年后所做种种,不过是因为在他眼中,自己的诸多实际,却为事件不容。
其中就包括……
觊觎魇石之罪。
关于那把无主剑,除了初到莲雾门那日,云晚舟从未过多追究。
两个人面上瞧着都默契揭过的事,却总另谢无恙惴惴不安、辗转反侧。
大乘期燃烧神魂爆发出的力量,岂是轻易便阻止的?
谢无恙救他心切,手握无名剑斩断护身灵光时,那把剑就已经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了。
“我虽意识模糊,却并非完全失去知觉。”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强硬,云晚舟放缓了语速,“无恙,魇石之力非同小可,若是失去了承载的物件,散于世间,定会引来灾祸。”
“哪怕你会死?”
云晚舟斩钉截铁,“哪怕我会死。”
谢无恙喉间发紧,默不作声,抬手覆在了右衣袖上。
洞口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得下,洞内的两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云晚舟换了只手搭上膝盖,侧目打破了洞内的宁静,
“可有想到出去的办法?”
谢无恙心中的压抑烦闷丝毫未散,闻言摇了摇头,“我的菩提珠坏了,无法启动传送阵。”
“若是强行起阵呢?”
“师尊的意思是……”谢无恙斟酌道,“朝着阵眼注入灵力?”
“嗯。”
“可是阵法遍布秘境,我们该如何寻得阵眼?更何况……”不知是不是环境使然,谢无恙总觉得有些不安,“那妖兽……”
话音未落,洞口岩壁忽然开始剧烈抖动,地上积水涟漪片片。
“当心!”
一条触手袭向两人,云晚舟神色一凛,抓住谢无恙的右臂后退数步。
谢无恙仓惶稳住身子,还没来得及瞧清洞内景象,攻击失败的触手方向一转,再一次伸向两人。
“无恙,下小灵阵。”云晚舟召出碎雪,一剑挥出。
磅礴的剑气瞬间吸引了妖兽的注意,触手剧烈一甩,冲向剑气劈过的岩壁。
一声巨响,碎石土块应声而落。
谢无恙来不及多想,抬手起势,“天地正气,斩妖除魔,起小灵。”
那妖兽回神再次操纵触手袭向两人之际,谢无恙身前白光闪过,筑起了一道透明法罩。
阵法完全回笼的前一刻,云晚舟手持碎雪,闪身站在了谢无恙身侧。
“小灵阵能撑几时?”
“玄阶妖兽,半个时辰。”
云晚舟眸光微动,“若是天阶呢?”
第二层小灵阵布下,谢无恙施咒的手一顿,如是答到,“不足半刻。”
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触手落在阵法的刹那,一道裂缝蔓延开来,直至阵眼。
两个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们之前动用小灵阵抵挡妖兽时,这妖兽分明还有所畏惧,为何如今这般急躁,就连修为也高深了数倍。
谢无恙咬了咬牙,双手又凝聚出一股灵力,结起了第三层小灵阵。
紧接着是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
数层小灵阵的加持下,那妖兽总算有了避讳之意,两条触手在结界外缠绕舞动,不再执着于攻击。
布置法阵的灵力并未停下。
谢无恙双手抖的不成样子,灵力时疏时滞。
豆粒大小的汗珠顺着额头,划过苍白的脸颊,停在干裂的唇瓣上。
谢无恙身形一晃,忽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无恙,够了。”云晚舟神情严峻,“重复布阵极其损耗阵法,你重伤初愈,再多无益。”
谢无恙指尖发麻,迟疑地转过头,“天阶妖兽,这些小灵阵,也只能勉强撑一个时辰。”
察觉到谢无恙的不安,云晚舟垂眸安抚似地摸了摸写无恙的头,“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儿。”
结界外的触手蠢蠢欲动,湿答答地泥土参杂着血色。
云晚舟的目光落在洞外,似云似雾,虚无缥缈,“片刻之后,我会设法引开它,届时你逃出去,寻找阵眼。”
“那你呢?”谢无恙有些怔然,下意识开口。
云晚舟道:“可用传送符。”
此计听起来虽有风险,但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方法。
更何况云晚舟身为仙尊,智慧谋略非常人能及,无须过多担忧。
哪怕这般告诉自己,谢无恙心中的不安却没有消散分毫,伸向腰间的手抓住符纸,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定睛抬眸。
喉结滚动两下,涩声道,“师尊没有灵力,不若让我留下……”
“需要灵力的是阵眼。”云晚舟话音不容置喙。
谢无恙指尖一蜷,止住了话头。
云晚舟决定的事情从不改变,无论是五百年后还是如今,他都再清楚不过。
再者,他们如今还隔着师徒的身份。
尊师重道,不可忤逆。
谢无恙垂下眉眼,掩住了眸中的情绪,“弟子领命。”
积水浸湿衣袍,染上污泥。
云晚舟神色淡然,丝毫不见身处危险的慌乱。
许是吃的东西都用来长个子,凶兽虽体型庞大,却是个头脑简单、目光短浅的。
云晚舟一踏出结界,就遭受了触手的攻击。
云晚舟反手斩出一道剑气,侧身一闪退到洞外。
与此同时,眸光一凛,“无恙,撤结界。”
谢无恙正因为瞧见碎雪剑气不胜从前担忧,闻言不敢有丝毫耽搁,食指并拢划过结界。
脚下阵法变暗的刹那,谢无恙左脚一划,从腰间掏出来张闪身咒。
眨眼功夫,便按住了云晚舟的肩膀,递出几张皱巴巴的符纸,“师尊,万事当心。”
谢无恙身上符纸所剩不多,最后几张全用来画了传送符。
“弟子会尽快起阵,届时会传音与……”
云晚舟倏地一掌推开他,手中长剑一转,挥向身后。
伴随着肉|体撕裂声,黑红粘液飞溅,划过眉眼。
云晚舟几步向前,将碎雪推进谢无恙怀中,神情凌冽,“先走。”
掌下的碎雪剑纹栩栩如生,指尖划过倏而一紧。
他明白云晚舟的意思,用碎雪御剑飞行,能节省大半时间。
可是云晚舟呢?
担忧与不舍在眸中汇聚,谢无恙眼底微红,侧眸转身。
曾经每每梦醒,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如今却万般不舍。
为何如此,谢无恙已经无心追究了。
他向来随性随心,哪怕对方是自己的血海仇人,放下报仇的念头也不过为难了短短一瞬。
天意如此。
谢无恙闭上眼睛,迅速向前,生怕脚下步子一停,就会忍不住回头,留在此处。
如今仙门大变,秘境有异。
他留于此,只会让云晚舟分心。
云晚舟让谢无恙寻找结界,除了护他无忧,还有旁的考量。
当时在护身灵光的推动下,谢无恙离出口只剰下一步之遥。
虽棋差一着,却还是让谢无恙记清了铜镜出口的大致去向。
谢无恙勉强操纵着碎雪剑,飞往记忆中的方向。
空中黑雾漫漫,偶有妖兽略过,为了不被发现,谢无恙不得不将仙门灵力尽数压制,借着魔气与魇石之力探寻出口。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谢无恙被飞沙迷得双眼发疼,脚下的碎雪剑开始挣扎晃动时,磅礴强盛的灵力扑面而来。
谢无恙脚下一滑,匆忙收回碎雪,踉跄落地。
此处黑雾尤其强悍,伸手不见五指,谢无恙在指尖点了束灵火,勉强视物。
耳边风声呼啸,脚下的枯枝簌簌作响。
谢无恙小心翼翼行走在黑雾间,偶尔抬手带着灵力在空中划动,以此驱散身侧的黑雾。
谢无恙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停在了何地,也不确定这磅礴灵力的来源。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若是铜镜还在,也只会在此处。
不知什么东西硌到了脚,谢无恙动作一顿,抬脚后退半步,定睛一瞧。
黑暗中,一柄剑柄火红、剑身幽幽寒光的灵器印入眼帘。
瞧上去是把好剑,只是不知使这剑的究竟是哪家的倒霉弟子,修士弃剑,怕是已在秘境中遭遇不测了。
谢无恙视线并未过在它身上过多停留,迈步跨过灵剑。
刚走没两步,又被不远处的赤红剑鞘引走了注意。
在剑身不远处,一把雕刻精致的红木剑鞘,孤零零地立在渺茫天地间。
剑鞘纹路张扬肆意,顺延而下直至鞘口。
纹路正中,公正认真的字体显得尤为突兀——
谢无恙呢喃念出声,忽然睁大眼睛。
徐平生?!
剑锋入鞘,随意识飞入手中。
谢无恙环顾四周,企图寻到徐平生的身影,“师兄!徐平生!”
黑雾浓稠得难分昼夜,谢无恙连自己深处何地都分不清,更别说在这种情况下寻人了。
呼唤数声无果,谢无恙只得暂时收起灵剑,继续寻找那不知在何处的出口。
风声夹杂着细微的呻吟,艰难传入过路人的耳中。
谢无恙步子倏地一顿,凭借听力寻找起声音的来源,最终落在了林中一棵苍郁古树上。
那古树约莫有数百年岁月,四人合抱方可围住,哪怕是在密林幻境,也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而在古树盘虬错节的根茎处,一块靛青色的衣摆印入视线,微微起伏。
几乎是瞬间,谢无恙就认了出来,这是苍穹山弟子服的一角。
至于古树后方,倚树而坐的人……
谢无恙绕至树后,终于看清了此人的状态。
脏污的血迹覆盖了半张脸,眉眼紧闭,鼻翼耸动,唇瓣微张艰难的喘息着。
身上的弟子服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摸样,若非谢无恙对苍穹山熟悉到发指,恐怕也难以分辨。
再加上从刚刚开始就震动不安的凤翎,无一不昭示着此人的身份。
正是徐平生。
谢无恙心下一惊,当即半蹲下身,动用灵力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势。
内脏受损,气血拥堵,胸口更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血液从黑窟窿喷涌而出。
聚满灵力的手落在伤口上方时,一道凌厉剑气嘶吼着扑向谢无恙。
谢无恙神色一震,猛然收回手,倒退两步。
火红的剑气在眼底叫嚣着,像是陷入绝境的呐喊。
凤翎剑震得谢无恙右臂发麻,指尖颤抖一松,凤翎哐当落地,不待谢无恙回神,剑身一转,迅疾如雷窜到了徐平生垂地的掌心上。
与此同时,徐平生指尖一蜷,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师弟。”涣散的瞳孔聚拢,瞧清眼前的人,徐平生动了动唇瓣,艰难出声。
“师兄,是我。”谢无恙向前几步,蹲下身,抬手按在徐平生的肩上。
伤口处残留的剑气不知何时收敛了许多,只剩下了几丝轻微的灵气,像极了遇险就逃的缩头乌龟。
谢无恙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眸,望向了乖巧待在徐平生手中的凤翎剑。
剑气乃灵剑所化,虽脱离主身,若有残留,仍可与主剑身感应。
伤口残留剑气,必然受此剑重击。
徐平生他……
谢无恙眸中掩不住地震惊,求证般对上徐平生的视线,“师兄……”
徐平生面色惨白,笑容牵强,“是凤翎。”
灵器弑主,必受惩戒。
谢无恙抿了抿唇,“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徐平生胸膛剧烈抖动,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眼见伤口又有血液溢出,谢无恙眼疾手快给他点了两个穴位,“如今不是解释的时候,我师尊尚且在妖兽手中,不知情况。师兄,秘境出口在何处,我们需尽快……”
徐平生抬手按住谢无恙的手,动作缓慢地摇了摇头,“出、出不去了。”
谢无恙一怔,“此话何意?”
徐平生闭上眼睛,神色悲恸,“铜镜……碎了。”
“碎……碎了?”谢无恙眨了眨眼睛,荒唐地望着他,“这不可能。我与师尊分明将其他弟子送出了秘境,怎么会……”
“确是如此……”徐平生握着凤翎的手一紧,闭眸复又睁开,“但也不全是。”
谢无恙心中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五百名弟子,你……你与仙尊救下了其中一百名。菩提珠连接出口,但我们……都算漏了一点,”徐平生顿了顿,似是不忍,“无论是秘境还是阵法,都乃莲雾门……江临所为。”
消息接二连三,在谢无恙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谢无恙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伸长的指尖僵硬得不似自己,许久才蜷了蜷,“出去了多少?”
“七十三。”
“剩下的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谢无恙喉间发紧。
徐平生道:“妖兽,魔族。”
“魔族?”
“是。”徐平生点了点头,朝他苦笑,“你与仙尊猜得不错,莲雾门……已尽数为魔族所控。”
谁能想到,同生共死过的仙友同门中,竟有数名魔族弟子。
当他们以为胜券在握时,给予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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