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你的想法……”乌迎再开口,声音带着些微沙哑,“你并非养大乌絮的人,自然是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恭世漓又笑了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而是说:“据我所知,淬炼灵骨,是不会致使一个人失去记忆。”
乌迎抬眸冷冷地看向他:“阿絮如今那般疯癫,难道是装得不成?”
事到如今恭世漓没有丝毫悔过之意,反而还在处处为自己开脱,当真让他倍感失望。
“小世漓,”恭世漓唤他,“你生气了?”
乌迎眸光如刃,若非不能化作实质,恨不得在他身上剜下两块肉来,好替小蛟龙解气。
“我不该生气么?”
闻言,恭世漓倒像是更高兴了:“很少见你这副模样。”
“不过,如今光烨已然寻到,九位神君如今只剩下一个阚山柳未能归位。修复无间变阵指日可待,你确定要在这时与我生出分歧?”
恭世漓所说,乌迎又何尝不明白。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当真与他动手,而是这么随随便便掐几下脖子便算过去。
他现下是见识过恭世漓令人无计可施的本性,往后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让他靠近乌絮半分。
乌迎在床边坐下时,小蛟龙尚且还处于昏睡中,紧紧锁着眉,极不安稳。
乌迎看着心疼,转念想到自己间接地成了欺负小蛟龙的罪魁祸首,愧疚无以复加,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在小蛟龙梦里依赖地找着仙君时,给予安抚。
小蛟龙再度苏醒后,似乎恢复了意识,不再一个劲地央求乌迎别再关他进栖梧境,但记忆却是确确实实停留在那段时间。
乌絮睁眼见仙君淡漠着张脸坐在身边,先是思索了半晌谁惹了他生气,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戳穿了仙君瞒了他十多年,且有意向瞒他一辈子的秘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意识恢复的同时,也恢复了以往的活力,小蛟龙蓦地坐起身,手下毫不留情地用力拍了下乌迎的大腿。
“你这个大骗子!!我还没生气,你在这儿生什么气!?”
冲动一时的代价便是,反弹回掌心的力道也是极痛的。
蜷缩起手指摩挲了几下阵阵发麻的掌心,乌絮瞪圆了双大眼,气鼓鼓瞅着乌迎。
表面看起来的确是气极了,实则也为掩饰他放走和泽,将栖梧境的天穹顶破了个大洞的心虚。
没放过小蛟龙任何一个小动作的乌迎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刻意忍耐,与乌絮保持距离,悉数前功尽弃。
乌迎认命地拉过小蛟龙拍得红彤彤的手,轻轻揉了揉:“痛不痛?”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轻柔,乌絮莫名心底分外难过,鼻尖酸溜溜的,胸腔也像是堵着什么,闷闷得发痛。
火气散了大半,乌絮怔怔望着乌迎,微微张着嘴。
分明二人间的相处向来这般,可莫名的,他觉得当下仙君的亲近格外来之不易,他须得万分珍惜。
乌迎见他光张着嘴不说话,眼睛也瞪得老大,忍不住笑,伸手抬着乌絮的下巴帮他合上嘴:“傻啦?”
“呜……”
乌絮眼眶发热,憋不住溢出一声呜咽。
“仙君……”他抽抽搭搭,像是下定决心要为了乌迎而选择退让,“若是你定要我留在栖梧境……那我便听你的,只要仙君别丢下我一个人……”
乌迎缄默着,没有伸手去替小蛟龙抚去眼角的泪珠。片刻后,他像是重新回了魂,轻轻将乌絮抱进怀里,道:
“……不回栖梧境,也不会丢下阿絮一个人。”
没料到他一番讨好意味颇浓的话换来两件好事,乌絮当即喜出望外,雀跃地搂住乌迎的脖子,鼻涕眼泪悉数蹭在他身上。
周身被熟悉温暖的气息笼罩,乌絮高悬了多日的心总算落到实处,卸下重担。
乌迎搂着他,任由小蛟龙在怀中肆意宣泄情绪,眉目间是浓浓的歉疚。
他有一搭没一搭抚着乌絮的脊背,声音几不可闻:“……抱歉,阿絮。”
三人离开涧山道的这段时日,孟含霜不止一次疑惑他为何会存有如此强烈的道德感,分明几人都是快活成精的“老妖怪”,许多事上,应当较旁人看得更豁达乐观些。
“你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让世俗禁锢已久,寻不回本心,极易让他人的一言一行牵着走了。”
“……”
“是你生的么?”
“……不是。”
对老友的评价乌迎并未做出回应,并非他有多么狂妄自大,听不进稍有逆耳的任何言语。
只是他需要思考的时间。
他独自一人在“雅居”生活了多久?自康曲城动工初建时,他便立在这山顶上,一点一点看着它逐渐繁荣昌盛。
阿絮尚且还在龙蛋里,没有破壳迹象时,他便混迹人群,不把自己看做世上任何一个例外地,与常人一般生活着。
他把他漫长生命的其中一部分,割舍出来,成为了有修士同僚并肩作战,镇守城中子民的一个“求仙问道者”。
时过境迁,不知不觉间他的思维也跟着固化,所认同的道理,也是世间公认的道理。
特立独行如今在他看来,也是极不应当,堪称“罪恶”的。
乌絮是他此生唯一的宝物,他亲手,一点一点栽培出的小树,有了歪斜的苗头,无论出于何种心思,他下意识的反应无一例外都是——这怎么能行?
他须得将他掰正回来,做一条不遭受任何人非议的、光明正大的小蛟龙。
这般想着,也确实是这般做。
乌迎照着自己的想法,刻意忽略心中同样对乌絮存有的依赖,刻意控制让二人皆痛苦万分地保持距离,最后非但没能达成他自以为是的目的,反而还害得小蛟龙因为他受了那样不可磨灭的伤害。
乌迎道歉的声音虽几不可闻,但乌絮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仰起一张湿漉漉、布满泪痕的脸,只当是乌迎在为将他关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十余载而感到愧疚。
可瞧着乌迎像是凝结成一团愁云的眉眼,他又心生不忍了:
“算啦算啦,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他伸出手,用指尖抚平乌迎隆起的眉头。
感受到额头传来的细腻触感,乌迎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忍心的呢?
这样可爱的小蛟,他是如何当真狠得下心不闻不问,甚至没经过他同意,自作主张就将他托付给他人照看?
……如今乌絮失去部分记忆,连带着他的“坏”一并忘却,在他眼里自己依旧是温柔体贴的仙君。这于乌絮而言,着实太不公平。
“……仙君永远不会抛下阿絮一个人。”
像是在向小蛟龙做出承诺,又像是再提醒自己,乌迎抱着他,在他耳边说道。
乌絮方才哭过,声音闷闷的,带着些微沙哑:“仙君可要说话算话。”
“嗯,一定。”
乌迎前去与其他几名神君商讨修复阵法的事宜,入了夜,乌絮独自坐在窗边发愣,不知是否是乌迎的“教导”起了效用,如今没叫仙君陪着,无需什么新奇物件儿拿在手上把玩,一人也能在独坐中寻觅出几分趣味。
忽而一片枯黄的叶子飘飘悠悠落在手边。
这竹林里哪来的梧桐叶?
乌絮心下疑惑,抬手去拾,还未等碰上去,那叶子却像是活了一般,蓦地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惊了一跳,乌絮“噌”地缩回手,离远了些,警惕地盯着那片怪异的梧桐叶。
紧接着有笑声响起,乌絮怔了怔,再侧耳仔细一听——不正是恭世漓的声音吗?
“小阿絮, 果真失忆了?”
那叶子发出恭世漓轻浮、带有挑逗意味的声音,若非它原本就是扁平的,乌絮恨不得用力砸上两拳。
……倘若是方从栖梧境逃离出来的乌絮, 定然不会识得恭世漓是何人。
乌絮面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捻起叶子放在眼前端详,疑道:“你、你怎的会说话?!”
那叶子缄默片刻,像是在分辨他这副模样的真实可信度, 半晌在黑夜中闪了闪亮光, 忽视小蛟龙刻意作出的愕然,道:
“乌迎一心护着你,轻易让你骗过去……可阿絮,你这演技着实不怎么样啊。”
自乌迎发现乌絮被他强行淬炼了灵骨, 对他是提防再三、严加防范,将他从涧山道赶下去, 半步都不让他靠近这条小蛟。
他也着实好奇乌絮是否当真叫他逼得精神紊乱,失去记忆, 无可奈何下才想了这么个借物传话的法子。
而对于恭世漓这位引他修行入门的“师尊”, 乌絮起初因先前“世漓”一名的误会, 还是心有亲近。
可随着体内灵力不断增进,接连不断地往那洞窟去,分明清楚是恭世漓让他有了如今的修为,可不知为何, 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再靠近对方了。
乌絮也知自己演技拙劣,仙君是一时心疼担忧占据上风, 外加他当时所言所显真假参半,感情流露也是自然而然,仙君才没能识破。
实际以他这素来直来直往的性子, 装模作样也是换做任何一人都能看出。
恭世漓没打算给他留面子,乌絮干脆不再做戏,敛去略显夸张的表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冷然。
“济月神君今夜特地变成片小小的叶子落在我窗前,就是为了试探我有没有失忆?”
乌絮态度转变太快,恭世漓忍不住又笑出声,觉得很好玩似的:
“自然不是。前来试探只为其一,其二,同样也是更为重要的……近一日未见,为师心里可是念着阿絮,想念得紧。”
乌絮看出他是个嘴里没句实话,靠不住事儿的人,痛到神志恍惚的那几日像是近在眼前,又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
清醒过来,即便不知其中缘由,可恭世漓一次次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笑意浓厚却掩盖不住的讥讽,如今却是在眼前逐渐变得分明。
说是想念,来看望他的话自然也没必要当真,要不是看在仙君肯跟他恢复以往的关系,他才懒得再搭理这人。
乌絮轻轻哼了声,抓起那片薄如纸片的叶子,用力朝窗外掷了出去。
可那上面让恭世漓施了术法,哪有这么轻易摆脱掉。借着屋内昏黄烛光,隐约见那叶子在在空中飘转一圈,打了个旋,径直又落回了原位。
恭世漓倒是觉得好玩,再发出的笑声里夹杂了几分得意,好似料准了乌絮拿他无可奈何。
一遍不行,那便再扔一遍。
乌絮抓着它又扔出去,等恭世漓想控制着再回来,正好门口传来响动,多半是乌迎与屈阳舒他二人谈完了事,回来陪乌絮来了。
于是那叶子不再回旋回来,顺着一阵风灰溜溜飘走了。
如今乌絮“失忆”的小秘密在恭世漓手中握着,也没法向乌迎告他的状,等门被推开的一瞬,乌絮瞅准时机迎过去,做出一副独自在屋内苦等许久的样子,嗓子里黏了蜜糖似的哼哼唧唧粘上去。
乌迎如今待他又一如既往的有求必应,几乎是小蛟龙方一贴身过来,他便伸开双臂,断没有再躲着避着。
见仙君小心翼翼,乌絮暗自窃喜,心道这招苦肉计果然好使,无论是何时的仙君,都是吃软不吃硬。
失而复得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即便乌迎今夜已然相当纵容他,甚至较以往更为过分,只差把这粘人的小蛟举到头顶趴着了,乌絮依旧不满足,要把前几日仙君“欠”了他的,悉数在今晚讨回来。
直至闹腾的没了力气,只能拿一双圆溜溜的眼在黑暗里瞧着乌迎,乌絮才算是暂且安分下来,亲亲抱抱的粘糊劲散去了些。
乌迎拍着小蛟龙的脊背,思绪纷杂,既算着其余几位到涧山道的时间,又想着往后无论乌絮要如何,便随了他,要如何就如何吧。
正如小蛟龙所说,都是相互陪伴,又有何不同?顶多……就是换了点相处的方式,倘若乌絮喜欢,他有什么是接受不得,做不得的?
心中这般想着,搂着乌絮的手臂便也愈发放松。
二人如墨长发散乱着落在枕头上,涓涓细流般交融在一起。乌絮分外高兴,撑着身子微微起来些,费劲扒拉地把两人的头发编成一根小辫子。
由着小蛟龙撒欢,乌迎眼神愈发柔和,恨不得化作一潭春水将乌絮溺毙在里边。
“好了阿絮,睡吧。”
除过本身在场的乌迎、屈阳舒、孟含霜、恭世漓,以及叫他们强行绑来的齐跃洲五人,另外三位神君从五湖四海、四面八方赶来,皆为修复无间变阵一事奔波此程。
原本空空荡荡,风卷落叶飘零时,还会略显凄清苍凉的涧山道,不同时段来了一位又一位衣袂飘摇,连行走每一下落足都恍若没有实体,无比轻盈的神君,也算是添上几分人气。
千百年来都甚少能有众人欢聚一堂的“盛状”,能见到昔日并辔齐驱的好友,乌迎自是极为高兴的。
除过至今不知所踪的阚山柳,好容易盼齐了所有人,当夜乌迎不知从哪几棵树下挖出几坛子酒,不见丝毫吝啬,觥筹交错,痛痛快快畅饮一番。
破天荒的,他甚至允了乌絮沾了酒液。
趁此机会,乌絮也大开眼界,见到了酒楼里说书先生常常挂在嘴边的,天倾之役的数名主角。
因都并非话多之人,氛围算不上热火朝天,却也是其乐融融,即便是自始至终板着脸的几位,也是能看得出的神态放松。
他缩在乌迎身边,看着仙君与其他神君交谈甚欢,略显局促地捧着酒杯,滴溜溜转着双眼珠子打量着每个人。
冷不丁视线与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对视上,恭世漓不发声音地用口型唤他“小阿絮”,唇角勾着挑逗意味的笑。
乌絮怔了怔,并未回应,撇撇嘴移开了视线。
恭候诸位神君大驾光临的几日,虽说其中确有他装模作样的缘由,但他也确确实实觉得身子出了问题。
两人不约而同略过他体内充盈的灵力从何而来这个问题,乌迎悉心教诲他该该如何更好地把控,乌絮逐渐变得游刃有余的同时,时不时莫名神志恍惚,猛地像是坠入深渊,无法逃脱的次数也逐渐增多……
那种感觉,就像是落入他人的圈套,莫说掌控体内灵力,单是连走路吃饭这样简单的身体行为都做不了。
原以为只是让恭世漓压迫得紧了,身体吃不消。可缓了这许久,也未有消减平复的趋向,本想在今日仙君空闲下来时寻求帮助,结果恰巧余下几名神君都赶到了地方,只得又暂时放下。
谁知这一放,便放出了问题。
那半杯经过仙君允许的酒灼烧着喉咙划入胃部后,乌絮只觉眼前景象天旋地转,都在跟着他支撑不起沉重的脑袋,直直往下倒的动作扭曲变换,而后一切陷入静谧的黑暗,再发生什么,他一概不知。
再睁眼,他的右手已然化作锋利无比的龙爪。
有滚烫的液体顺着手臂不断往下滚落,宛若那杯进了肚子的烈酒一般,乌絮定睛一看,却并非。
龙爪穿透了乌迎的胸膛,在上边凿出了个可怖大窟窿,顺着手臂滚落的,正是里面源源不断往外涌出的,刺眼的鲜血。
乌絮被这一幕刺得险些精神崩溃,那殷红针扎似的戳着他的双目,可此时此刻他竟是连闭眼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仙君踉跄着往前几步,而后捂着胸膛艰难转身,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想摇头,想哭叫,想解释他不是故意的,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他也不知。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像是完全受人摆布的傀儡,摇身变作数倍大的蛟龙,抬起爪子继续向乌迎发起进攻。
已非从前那个软糯,可任人盘在手臂上把玩揉搓的小蛟龙,发疯了般肆意摧毁着一切。
如今修复阵法的进度进行到一半,最是关键,不容打搅的时刻,昨夜醉了酒,没跟着一路过来,本应安分待在涧山道的乌絮突然出现在此,且不由分说地伤了对他毫无防备的乌迎。
这一幕,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利爪穿透乌迎胸膛的那一瞬,修复无间变阵的一道灵力猝不及防被收回,镇压在阵法下数千年的妖兽应声而动,齐刷刷睁开妖异的金赤眼瞳,发出嚎叫。
天地万物震颤。
少了道灵力支撑,其余人只得咬紧牙关补上那一道空缺。
乌迎则全心全力躲闪着乌絮的攻击。孟含霜一面要应对猝然往下重压的法阵,一面心惊胆战,在一边要将人叫醒了,紧锁着眉头高声喊着:
“阿絮!!”
仙君!!
乌絮欲哭无泪,同样在心中高声回应,可惜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顶着此时看来颇为凶神恶煞的蛟龙皮囊,不管不顾地、不讲道理地甩着尾巴,用足以斩断一棵巨树的力道,重重抽向乌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