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絮抿了抿唇，到底和济月神君还不是太熟，做不到撒泼耍赖，只能硬着头皮一道又去了另座山头的修炼之地。
仍旧是仿佛在梦里见过的那处火海，持久强烈的痛苦过后，再度醒来，乌絮整个人精神恍惚，像是经历过一场常人都难以接受的苦痛，彻底崩溃散架后，却又被完好无损拼接复原。
乌絮只觉得难以言说得难受，可具体是哪里，为何原因，一概不知。
本能告诉他该反抗，可当时面对恭世漓，他却抱有完全清醒的理智。
如此往复，乌迎离开后的许多日，乌絮都是这般感受。
究竟这期间过去多久，他也不知确切日子，只是几近到了再瞥见跃动火光一眼，都能哇哇大吐的程度。
乌絮宛如一棵原本生机勃勃的小树，肉眼可见地日益枯萎。
每日自洞窟修行结束，返回涧山道后，他意识迷离，木讷呆滞坐在屋内发愣的时间一日较一日更长。
反观乌絮的灵力修为，却是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
虽是还未有机会大显一番身手，但恭世漓能够稳操胜券地笃定，当下小蛟龙的实力，至少康曲城内除过乌迎以外，负责镇守此地的那些个修士，都已非乌絮的对手。
分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强劲实力，可乌絮高兴不起来，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像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什么东西给吸走了精气。
一来是因为仙君所说，待他真正能够做到保护自己，他便不会再时时刻刻将他带在身边，而是会更多的放手，让他学会独立。
二来……似乎也没旁的原因，或许是他先前精力太过旺盛，把储存着本该让他用一辈子的精力全部用光了。
这日修行结束后返回，拒绝济月神君带他去集市逛逛的提议，乌絮萎靡不振地坐在卓边，意识长久地放空。
他怀疑自己是得了病，否则为何整日都提不起精神，也并非困意，只是觉得做任何事都再找不回往前的劲头，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致，一切都无聊透顶。
或许自己是害了相思病罢。一整张脸压扁在已经被他暖得热乎乎的桌面上，乌絮默默心道。
患上此病，尤其损心性，再熬过一段时间若是仍未有好转，那便真真是要外露到身体上来。
……这些都是乌絮在栖梧镜，日日到酒楼去听书听来的。
那时还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病？只是因为心情不好，竟会影响到到身体的好坏。
也觉得是说书先生在诓人，仙君总是待不了多久就离开，他心情那样不好，也还是能吃得下许多东西，睡得很香。
如今想来，只是那时仙君不舍得他难过到吃不下睡不着，虽说总是待不了多久，实际每回间隔来看望他的时间就远没有长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许是这些天他在心里念叨的次数太多，刚思绪飘飞胡思乱想完毕，正好恭世漓走进来，满面春风地对着他道：
“阿絮，仙君回来了。”
乌絮直起身子，有些不敢相信，说话甚至都卡了下壳：
“仙、仙君回来了？”
恭世漓并不急着证明话中真假，只是侧过身让开道，让跟在后边的人进屋。
来人衣袂翩跹、眉目柔和，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仙君么？
心底枯萎的小苗得了点贵如油的春雨滋润，隐隐又有了要活过来的迹象。
乌絮眸中闪过光亮，却仍旧因那日乌迎的不告而别赌着气，不愿就此原谅，又跟着人亲近——
且不提，仙君是否愿意跟着他亲近。
于是只是短暂的晃神。乌絮低垂下眼帘，头一回在乌迎面前觉得别扭，闷声喊了声“仙君”，再没了动静。
乌迎却像是忘记了临走前两人闹出的矛盾不虞，如他在火海之中。如同做的梦里的“仙君”那般，不与他讲什么伦理纲常，也不管他已经是长大后的乌絮。
他低着的脑袋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托起，乌迎凝视着他打量片刻，得出结论：
“瘦了。”
松开捧着小蛟龙脑袋的手，乌迎叹了口气，眼神无奈，半开玩笑道：“仙君不过走了数十日，阿絮便将自己亏待如此？”
仙君的体温似乎该残留在脸颊，乌絮眼眶发热，吸了下鼻子，语气刻意的强硬：“瘦没瘦，都与仙君无太大干系。”
乌迎敛去笑意，皱起眉，俨然对他的话极其不满，屈指亲昵地敲了下乌絮的脑袋：
“说什么呢？阿絮是仙君养大的，有关阿絮的一切，都与仙君有关。”
这实在不像是最近他所了解的仙君会说出的话，乌絮动作迟缓地伸手去摸额头，眼神奇怪地望向乌迎。
眼前人依旧面容俊朗，风光霁月，连头发丝都是按照记忆中的仙君来长的，确实是乌迎没跑。
乌迎见这小家伙满脸的不可置信，忍不住笑：“怎么，不过几日时间，阿絮这是认不得仙君了？”
鼻尖又让对方亲昵地捏了捏，这些的确都是仙君与他未有隔阂前惯爱做的动作，可就是难以言说得奇怪。
异常怪异。
不容忽视的怪异。
怪异到以至于他竟想越过乌迎的肩侧，去寻恭世漓的踪迹。
眼前人确实是乌迎， 但又不是乌迎。
乌絮思来想去才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身上，没有了那令人安心，让他何时何地都能安稳入睡的熟悉气息。
严重怀疑仙君出去一趟被人夺了舍， 乌絮沉闷地摇摇头，半晌后复又抬起眼帘，问：
“屈叔和桓上神君呢？还有那位……你们前去邀请的神君，没有回来吗？”
“他们有要事须做， 在途中耽搁， 暂且赶不回来。”乌迎收回总是要与小蛟龙做些亲密动作的手，神色如常。
这可当真是更加奇怪了。
以乌絮对仙君的了解，即便心中挂牵着涧山道的他，如若孟含霜、屈阳舒二人遇见了麻烦， 他定然会留在那儿跟着他们一起解决，三人一块回来。
……丢下好友应对困难， 独自一人率先返回，这绝对不是他所识仙君会做的事。
济月神君不知在何时已然推门出去了， 乌絮还在往门口眺望着， 乌迎上前靠近他了些， 面上漾着淡淡的笑。
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是要将他整个吸进去，柔情似水地静静瞧着他，半晌后轻声道：
“阿絮，过来让仙君抱一下。”说着， 乌迎朝小蛟龙微微张开双臂。
乌絮内心纠结，望着那双对着自己张开的手， 终究还是逃不出仙君的温柔乡，彻底放软了紧绷身子，任由乌迎把他搂抱入怀。
乌迎的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 说话时率先不是听见仙君的声音，而是感受到自头顶传来的微微震感。
“乖阿絮。”
乌絮抿着嘴唇，即便二人如今的关系已非从前那般，听见仙君以如此珍重的语气唤他，还是忍不住贪恋沦陷。
“可有和济月神君好好修行？”
“嗯……有……”
“那一会儿仙君要查阿絮的课业，切磋一番，阿絮斗不过可不能哭鼻子。”乌迎这般逗着他。
“才不会哭鼻子……”小蛟龙声音带着浅浅的鼻音，方才转瞬的怪异感早抛之脑后，只想什么都不管地和仙君享受这片刻温存。
“嗯？不会吗？仙君认识的小蛟龙，可是一条自私懒惰，自身无用却只会以哭泣的方式应对，懦弱，又手高眼低的人呢。”
乌絮身形一僵，不敢相信方才那一通足以扎得他鲜血淋漓，把他整个心脏剖开，再曝晒在外的话，是从乌迎口中说出来的。
后面乌迎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可他已经全然听不清了。
像是过于悲痛下自行封闭防御起来，乌絮只能愣愣看着仙君的嘴唇一张一合，从里边吐出来的是怎样的字眼，他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仙、仙君……你在说什么？”
自欺欺人地问出这个问题，乌迎瞧着他，反而慢慢住了口，只是以一种悲悯、怜惜的眼神看着他。
脑中蓦地爆发出一阵强烈尖锐的嗡鸣声，像是有人用金钟罩住他，再用好几人才能抱得动的柱子用力撞击了下。
乌絮痛苦地哀叫出声，捂着渗血的耳朵“扑通”一下摔倒在地，痛苦万分地打滚挣扎。
而疼他、爱他的仙君，自始至终站在原地，居高临下、怜悯地看着他。
乌絮只模模糊糊看见那人素来洁白的衣摆和鞋面，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乌迎回到涧山道时，天上正半大不大下着雨，连成珠串的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滚落。
屈阳舒和孟含霜共撑一把伞，乌迎独自走着，直至行到完全遮得住雨水的地方，几人才纷纷收起伞。
院子里这样大的响动，刚到时还和恭世漓交谈了几句，主屋的房门却自始至终严丝合缝闭着，里边的人没有任何要出来迎接的意思。
乌迎看着紧闭的房门，不由叹了口气。
原本二人间的矛盾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有意逃避着就没能解救。此次不告而别一走又是将近一月有余，这小蛟龙怕是当真怨恨上他了。
朝着屋檐下干涸的地方一挥衣袖，当即那位置出现一个被绳索结结实实捆着，双脚双手无一能伸展开的女子。
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指不定要误会他们是行那档子丧尽天良事的人，可恭世漓看见他们不远万里辛辛苦苦绑回来的人，忍不住得笑。
“好久不见啊，光烨。”
光烨最见不得的就是恭世漓这幅嬉皮笑脸的样子，对于他的友好招呼，以如刃的冷冷目光回应。
佯装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恭世漓笑而转向乌迎几人：
“我以为你们会使什么法子把她给带回来，没成想竟是这般简单粗暴。”
语气中不乏调侃，乌迎神情无奈：“无法，她太不配合。”
他们好容易寻到踪迹，费尽千辛万苦赶到齐跃洲所在的地方，即便已有心理准备这脾气火爆的姑娘不会愿意乖乖配合跟他们回来，乌迎都做好要磨破嘴皮子的准备，结果对方连见他们一面的意思都没有。
无法，三人只得联手跟她打了一架，也不因以多欺少而羞愧，只想着赶紧带回去了事。
齐跃洲再强的功力，抵不过三个人轮番、并肩上阵，最终惜败，叫他们拿着缚仙索捆了回来。
“世间如何，如今与我无任何干系，我为何要配合？”
光烨叫这几人逼得急了眼，如今说话都是夹枪带棒，没丁点要和许久未见的同僚们以礼相待的打算。
短暂的缄默无言，气氛凝固，没人肯接齐跃洲的话。
乌迎略一思索，今日定然是办不成事，涧山道住的都是男子，虽说几人都快活成精的岁数，早对性别这方面的事没有过多介意，可到底今非昔比，年代不同，光烨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夜间总得先给她找个地方睡觉。
目光依次掠过眼前站着的几人，沉吟片刻，最终指向看上去便老实可靠的屈阳舒。
“昊苍，你在康曲城待得时间也算长，今夜便领光烨在山下找个地方落脚，明日再上山。”
说罢，顺带着对屈阳舒使了个不甚明显的眼神——劝好了，再解开。
乌迎见屈阳舒默默点了头，便知他是明白了，如此才放心下来。
昊苍此人，表面看上去虽是木讷了些，可作为几人中的大哥，他总能以最朴实无华的言语劝回一个，脾气倔强，爱钻牛角尖的人。
等屈阳舒领着还在试图挣开绳索的齐跃洲下了山，乌迎这才收回望着他们远去的视线，转身立在门前深深叹了口气，方才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推开门进去。
“阿絮？”
话音刚落，一具柔软的身体飞扑过来钻入他的怀抱，动作迅速到乌迎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一双手臂紧紧环住了。
斥责的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乌迎低下头，直勾勾对上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眸。
只听小蛟龙带着泣音，分外可怜地央求他：“仙君，求你了，别让我回栖梧境……”
乌絮手臂将他抱得极紧，生怕仙君下一瞬便消失不见似的，力道大到连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眸底闪过愕然，乌迎不明白为何现如今小蛟龙会突然冒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
分明是否要留他在栖梧境外边，跟着在自己身边一事已是许久往前的事，怎么会突然旧事重提？
“阿絮……”
他一手揽着小蛟龙的脊背，轻轻抚摸着试图安抚他不甚平稳的情绪，想要说些什么，乌絮却不肯听他的声音，兀自不断摇着脑袋，一眨眼，泪珠子就“扑簌簌”往下落。
“求你了……仙君，求你了……我不回栖梧境……”
小蛟龙哭得无声无息，眼尾鼻尖却是愈发得红。便是乌迎反应再迟钝，也该察觉到乌絮当下状态很不对劲。
他只得先顺着乌絮的话，一时也再顾不得二人要保持距离，将小蛟龙搂得更紧了些：
“不回栖梧境，阿絮乖乖跟着仙君便是。”
可无论他如何说，小蛟龙都像是笃定了自己最终结局会被永远困死在那由法器建造而成，虚无缥缈，在外界看来不过一盆盆景的“拟世界”之中。
他陷入癔症，全然听不进乌迎的任何话，只是一个劲哭着、摇头。
“仙君……仙君……救我……”
“阿絮，阿絮！”小蛟龙的哭声逐渐加大，眼见要走喘不过气的趋势，乌迎一面扬声唤着他，一面焦急地注入灵力在他体内探查。
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力在乌絮体内通体游走一遍，而后从他眉心的位置钻出，原本萦绕白光的灵力尾端坠上一抹橙红，宛如火焰。
收回灵力，感知到其中蕴含的，无一不彰显他离开这段时日，小蛟龙所遭受的苦痛气息，乌迎震惊之余，心下涌上难以遏制的怒意。
怀中的小蛟龙几乎要哭得晕厥，无奈之下，乌迎只能暂时让他昏睡。抱着乌絮软绵绵的身体，他将他放躺在床榻上，而后转身出门。
“恭世漓！”乌迎语气仍旧平稳，其中铺天盖地的压迫却分毫不减，直直冲正与孟、屈二人谈笑甚欢的恭世漓而去。
似是没有察觉到乌迎的怒气，听见声音，恭世漓面上仍然挂着笑，抬起头望向乌迎。
屋内倏地扬起一阵飓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乌迎死死掐住恭世漓的脖颈，大力掼在墙面上。
孟、屈二人皆不知发生了何事，竟使得乌迎动了这般大的火气，下意识跟着站起身来，企图上前劝架。
“别过来。”乌迎沉声呵令。
两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后转身离开了。
乌迎素来都不是容易冲动的人，想必也不会不知轻重。
第59章 本心
再者， 都是经过天倾之役的神君，轻易也不会受多么重的伤，有什么矛盾说不定打上一场要比坐下来谈心解决得快。
乌迎手上始终保持着不会真正伤到恭世漓， 也不会让他挣脱的力道，眼神中满是愤怒不解。
“你为何要如此？！”
多年的相处，让他没有任何不信任地将乌絮托付给他，虽然没有当真让小蛟龙行拜师礼， 却也是实实在在让他喊了师尊。
知道恭世漓平日不着调， 但没想过竟能做出这样过分至极的事。
面对乌迎的质问，恭世漓稍稍敛去笑意，同样面露不解：“你要我教导那条小蛟，引导他修行。我把他教得很好， 不是吗？”
如今乌絮灵力深厚，仅仅只是自保的话， 绰绰有余。
如此，乌迎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淬炼灵骨， 你可知有多少修行已久的修士都支撑不住……他还那样小， 你怎么忍心？”
乌迎感到深深无力， 想到小蛟龙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的那些痛楚，心如刀绞。
“你逼得他现如今记忆错乱，只怕是过往许多事都再记不起……”
恭世漓一眨不眨望着他，乌迎神情痛苦， 懊恼与后悔交杂，只怕是往后再不会相信他。
“可是我帮了你。你不愿再多让那条小蛟拖累， 想要尽快让他独立，好早日放手。是我帮了你。”
“拖累？我从未这样想过，让他早一点独立， 也不是为了我。”没料到恭世漓会这样说，乌迎怔然，手上力道一松。
即便他不在意，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恭世漓趁机挣脱出来，并不还手，只是堪称逼视地与乌迎对视着。
“不是为了你？那是为了谁？乌絮么？”恭世漓轻轻笑了声，“那小蛟方一向你展露异样的情感，你便自行慌了阵脚，急不可耐地想要逃离……还说不是为了自己？”
他伸手抚上乌迎的侧脸，格外依恋一般。
乌迎狠狠拧了拧眉，偏头躲开，掩藏在乌睫下的眼神色晦暗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