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絮哽咽着，声音小了些：“仙君不肯跟我那样做，是要和别人那样吗？”
“那究竟为何不行？”
“表达依赖的方式有很多种， 为何偏要执着于肢体接触？”乌迎简直要被他磨得没脾气。
从一开始他纵容小蛟龙随意对他做出那些亲近之举便错了。如今须得及时止损。
“分明是很简单的事，仙君却怎么也不肯，定然是因为要和别人那样的……”
“阿絮！”乌迎眼神警告， “莫要再无理取闹。”
再这样纠缠下去，没完没了。
颇为头痛的同时，乌迎甚至隐隐有些后悔自小让乌絮与世隔绝，以至于如今什么也不懂， 一一再解释下来， 费心费神。
虽然这后悔也仅仅只是万般无奈下的一瞬罢了。
“仙君抚养阿絮长大，在仙君心里，早已将阿絮视为己出，你知不知道， 像亲吻嘴唇那样的举动……有违伦理？”
说到最后四个字，乌迎的声音浅到似要随风散去， 十分无力。
“……伦理？”乌絮怔愣住，并不理解其中要义。
“阿絮往后真正成长了， 是要学会独立的， 仙君不能永远陪着你。”
不知是轻松了， 还是其他什么，此话一出口，乌迎胸腔的位置像是缺了一块，空空荡荡的。
乌絮更为震惊， 他从未想过，仙君竟然一直都存有让他离开， 独自一人闯荡的想法。
仙君竟然当真舍得他。
“为什么？”震惊诧异过后，只余不解。
乌迎叹了口气：“阿絮既是从栖梧境逃了出来，许多事便不能再随心所欲。”
倘若乌絮仍然还在栖梧境那个拟世界之中， 一生一世陪着他，直至小蛟龙行至寿命终结，没有任何问题。
可既已选择留在外界，没有孩子会永远待在家中，长大后，是要成家立业，四处奔走的。
他不否认自己是在口是心非，但世间道法自然，一切早有定律，既然决定了要教导小蛟龙走上正道，断然没有长成了又动手掰弯一说。
可舍不舍得，又有何用？当初力排众议留下龙蛋，不就是为了证明，一条鲜活干净的生命，即便早被无法逃脱的枷锁定下“死罪”，也仍然存有后天教化的可能么？
乌絮心思单纯，什么也不懂，分不清楚对他的依赖为何种感情，如今已生长出歪斜的苗头，他作为饲养、教导者，自然是要及时止损，用尽法子掰回来。
不愿相信仙君对他的温柔体贴，一切的一切，皆是因为自己还没能真正长大。
他不知仙君内心所思所想，听过这一通于他而言格外残忍冷酷的话后，乌絮只觉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仙君说往后要他独立，成家立业，他简直连想象一下都没有胆量。
“我不明白……仙君……”
乌絮鼻尖一酸，大颗泪珠顺着面颊便落了下来。
一般小蛟龙不打算以眼泪作为筹码让他心软，说明是当真伤心难过到极点，顾不得耍那些小心思了。
那些眼泪不是落在地面，而是化作冰锥直直往乌迎心底最柔软的那块戳。
头一回乌絮哭得这样伤心，乌迎却连伸手替他抹去眼泪这样简单的举动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倘若这时遵循本心，任由自己本能地去将乌絮搂进怀里，定然会给小蛟此事仍有回旋余地的错觉，为避免到时更加难过，不如把恶人一次做到底。
乌絮兀自低着脑袋哭了很久，眼眶酸涩发胀，体内的水分恍如都要留干留尽了，也没能得到仙君一句柔声安慰。
越到后面心里愈是凄凉，看来仙君是打定主意到时候要让他一个人离开。
可他仍不死心，抬起双哭得通红的眼看向乌迎，啜泣着问：“要是我又被别人拐走了呢？仙君再也不会管我的死活了吗？”
说这话他其实还是使了点投机取巧的小心思，他不相信仙君当真冷酷无情至此，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管不顾。
哪知乌迎沉默片刻，道：“在阿絮能够保护自己之后，仙君才会彻底放手。”
说来说去到最后还是会不要他。
乌絮情绪微微有些崩溃。
早知道他那夜就不任性定要仙君亲吻他的嘴唇，早知道就不该动歪心思给仙君用那药粉……如若不那样，至少……至少仙君会晚些时候想他坦明这些残酷的事。
乌絮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乌迎，眼泪没完没了地往下掉，似乎想要看清眼前人是否还是那名疼他入骨，不忍他受半点委屈的仙君。
这副模样的小蛟龙着实过于可怜，乌迎暗自叹了口气，终究没忍住伸手轻轻捂着乌絮的眼睛：
“莫要再哭了，再哭下去，眼睛该坏了。”
面对乌迎这时候颇显“惺惺作态”的关怀，乌絮却是半个冷嘲热讽的字眼都吐不出来，呆滞地立在原地，化作了一座石像。
“阿絮。”乌迎蹙起眉头，唤了一声，未得到任何回应。
于是他只能稍稍拔高声音，再度唤了声：
“阿絮！”
这下小蛟龙倒是有了反应。乌絮像是梦中惊醒，猛地推开乌迎，转身跑进了屋子里。
“你好啊，小阿絮。”
今日涧山道来了位熟悉又陌生的客人。
自上回与乌迎交谈过后，乌絮足足消沉了两日，连乌迎端进房间，香喷喷的肉羹都熟视无睹。
听见声音，他往门口投去奇怪的视线——只见他先前最为敬重向往的“九方神尊”，正身披霞光，眉目带笑地步步朝他走来。
看傻了眼，乌絮一时连伤心都再顾不得，回过神来后透过“九方神尊”往门口处看了看，见他身后没有跟着人，顿时情绪再度低落下去。
像是没注意到小蛟龙往身后探过去的目光，恭世漓径直朝乌絮走去，姿态亲昵地双手搭在他的肩头。
“怎么不开心？可是乌迎哪里做得不好，惹了我们小阿絮生气？”
虽说心中现下对仙君确有偏见，但那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乌絮并不想让旁人也插入进来。
小蛟龙摇摇头，这两天乌迎总是“很忙”，甚至有一日晚上都没见着人影。暗地里他也不知哭了多久，现下声音都是微微沙哑的。
“没有……仙君对我很好。”
他不愿多说，恭世漓自然也不会再多问，只是用一种十分心疼似的眼神看着乌絮，叹气道：“可怜的小蛟……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怕是都不能与你家仙君相见了。”
闻言，乌絮再沉不住气，猛地站起身：“为何？！”
他还没有等到仙君来跟他道歉，说二人往后还是同从前一样，关系如初。
他也还没有和仙君说，即便他往后不愿再像以前那样纵容自己，他也不会与他心生隔阂，而是会努力变成仙君所期待的那样。
恭世漓指尖轻轻抚上小蛟龙泛肿发红的眼角，安慰道：“放心，乌迎没有不要你。他只是要与桓上一起，去寻另一位神君罢了。带上你总归是不方便，便托我前来照料你。”
顿了顿，恭世漓微微一笑，接着道，“顺带着，引你修炼。”
若是先前的乌絮听见这话，保不准兴奋雀跃到把房顶掀起来。
可现在听见这话，乌絮满脑子都是：
“仙君不是才回来不久？怎么又要出去？”“要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云云。
脑子里胡思乱想了那般多，缄默半晌，到最后乌絮也只是哑着声音问：“那仙君……什么时候走？”
恭世漓略一思索：“待帮昊苍重塑完肉/身吧。”
交谈间，乌迎走进来，先是瞧了神色恹恹的小蛟龙一眼，而后与恭世漓谈论起屈阳舒的状况。
乌絮立在一旁，插不进去任何话，真真切切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甚至他现下能够站在这里听几名创世神君谈论有关拯救苍生的事，都是因为沾了仙君的光。
一旦仙君哪天收回赋予他的一切特权，他连晚上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九方神尊”去寻桓上神君，屋里又只剩下他与仙君二人。
乌迎在桌边掀袍坐下，轻声唤道：“阿絮，过来坐。”
如今他俨然没有再撒泼耍赖的权利，心中不愿，乌絮也只能乖乖走到乌迎身边的位置坐下。
“想必方才阿絮也知晓了仙君要离开一事。阿絮不是一直想要修炼增进修为么，正好这段时间，你便拜了师，好生跟他修炼罢。”
“可是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我已经不想再拜‘九方神尊’为师，只想跟着仙君修炼吗……”
乌絮声音很轻，像是已经接受了乌迎下定决心要和他疏远的事实。
只是那声音里虽听不出哭腔，但听在乌迎耳朵里，却是要比哭闹着喊出来，还要伤心绝望的多。
掩藏在衣袖之下的手指不禁蜷了蜷，乌迎深深叹了口气，道：“寻到光烨神君，往后仙君陪伴在阿絮身边的时间只会更少，没有时间再悉心教导阿絮了。”
见小蛟龙脑袋越来越低，乌迎安抚地伸手揉了揉他的乌发：“阿絮，听话。”
仙君态度坚决，显然不会再有所改变，能受到“九方神尊”的指点，乃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于是乌絮点点头：“好。”
乌迎看着他，一时神情恍惚，似是不敢相信小蛟龙竟当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变得懂事，可转念一想，发现是自己逼得太紧的缘故，才会导致当下这个局面。
而这样的局面，说不上坏，也称不上好，可确确实实又正是他所期望的。
乌迎晃了晃神，收回手，没什么意识地轻声交代了几句，再回过神来，已然立在了有阵阵凉风袭来的小院里。
乌迎要乌絮拜“九方神尊”为师， 倒当真是彻底将他托付给人家了。
整整三日仙君都与灵力恢复近乎如常的孟含霜待在小茅屋里，分明二人同在涧山道，这三日， 乌絮却是没见过乌迎一眼。
但虽说是拜“九方神尊”为师，实则也只是他随便教教，乌絮跟着随便学学。
“九方神尊，这一点我不太明白……”
乌絮捧着本抄录满各式术法秘籍的小册子， 指着上面一副盘腿打坐， 俨然入定的人像，不解是如何将蕴藏在内丹之中的灵力，化如活水游鱼一般，可在躯体四肢的各路经脉内肆意游走。
恭世漓略一愣神， “九方神尊”几字方一入耳，还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你唤我作什么？”
乌絮疑惑地看向他：“九方神尊呀， 可有什么问题？”
这小蛟怕不是误会了什么。
恭世漓摇了摇头：“我不是九方神尊。”
“怎么会？”乌絮瞪大眼，眸中满是愕然。
他可是清清楚楚听见仙君喊面前这位神君为“世漓”， 还能有假不成？
恭世漓莞尔一笑， 耐心解释道：
“我并非你口中的‘九方神尊’， 我名为恭世漓，神号济月神君。”小蛟龙震惊的神情实在可爱，他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仙君虽是向来以‘乌迎’一名对外， 原名实为‘九方世漓，也正是你口中的九方神尊。’”
关系太过复杂， 借着恭世漓在一旁的解释，乌絮在原地怔愣许久才在脑袋里梳理清楚其间关系。
同时也得出最终，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条信息——
“仙君才是九方神尊！？”
恭世漓坐在桌前， 一手撑腮欣赏够了小蛟龙变化莫测的神情，而后笑意盈盈道：“是啊。”
原来自小崇拜敬仰的人，竟然一直都在身边。
亏他当初为了逃离栖梧境，不愿待在仙君身边让他关押着，还一口一个要去拜九方神尊为师。
现在想来，简直可笑至极。说不准仙君当时就在心里暗自笑话他呢。
乌絮在心底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却也并未再有过多表示，也没有或生气或兴奋地冲过去找乌迎求证，而是继续捧着册子询问恭世漓接下来该如何做。
恭世漓直勾勾盯着小蛟龙，奇怪道：“知道我并非你所崇拜之人，也依旧愿意让我引你修道么？”
乌絮低垂着眼帘，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在画像上缩了缩：“……仙君让我拜你为师，无论你是不是‘九方神尊’，如今都已是我的师尊了。”
没料到小蛟龙竟是认真对待此事，本来还想着待乌迎处理完手上的事，好“完璧归赵”的恭世漓不由也跟着认真起来。
他牵过乌絮的手，引他到榻边盘腿坐下：“来，我教你。”
离了缚鳞珏的束缚，一切修行的进展都是相当顺利的。
照理说依照小蛟龙让乌迎骄纵出的这么个性子，修行一事上难吃多少苦头。
虽然目前只是浅尝辄止，恭世漓还并未教他过于深入难度的东西。但乌絮能一一坚持做下来，倘若叫乌迎瞧见，定要在心底兀自感慨一番。
见这小蛟龙不过短短两日便全然能够做到灵力控制自如，恭世漓望过去的眼神中满是欣慰，夸了一遍又一遍乌絮悟性高。
被人称赞无疑是件能鼓舞斗志的好事，但乌絮只要一想到他如今的成长变化，仙君都看不见，哪怕恭世漓将他夸得天花乱坠，他也感受不到半分开心高兴。
而再几日过后，涧山道又多出现了位熟悉面孔。
乌迎与孟含霜足不出户在小茅屋里钻研几日，如今不但重铸了屈阳舒的躯体，好让缚鳞珏中储藏已久的神魂归体，并且屈阳舒早还在缚鳞珏中时一眼便瞧出了恭世漓带来的“坏掉”的法器问题所在。
甫一拥有肉身，屈阳舒便修好了那只是损坏了些皮毛，因受到惊吓，自行设下屏障以此“保护”自身的法器。
再如何个个也都是在世间存活上百上千年的神君，凑在一起商讨几句，接下来寻找光烨神君的下落也就更加顺利，不出半日便得了她现如今的下落。
一切都进行得分外顺畅，既如此，也断没有再拖延时间的道理，趁着东风，就要赶去远在天边，已然销声匿迹许久的一处荒山野岭。
“来，阿絮，喷个火。”
恭世漓一手轻轻握着小蛟龙的尾巴，就着乌絮圈圈缠绕在手臂上的姿势，将蛟龙脑袋对准半空。
乌絮应声憋住一口气，而后避开屋内家具，张开嘴巴喷出一团手掌大小的火焰。
恭世漓摸摸蛟龙脑袋：“再喷个水。”
闻言，蒸腾的气焰消失殆尽后，乌絮酝酿片刻，紧跟着又吐出手臂粗细的水柱。
“欸，真乖，真厉害。”
恭世漓对自己的教育成果分外满意，又摸了摸小蛟龙光溜溜的脑袋。
侧边的小茅屋时不时有响动传来，想必是那三人收拾准备着要启程。
恭世漓面上笑意不减，对着盘在手臂上的乌絮，低头问道：
“乌迎他们今日就要启程了，阿絮不去送送么？”
小蛟龙缓慢地晃了晃尾巴，没听见回应，半晌恭世漓才听见一声极小声的“不去”。
这声“不去”里夹杂的赌气意味实在过浓，恭世漓笑着轻叹一声，安抚地顺着小蛟龙的脊背捋了捋：
“不想去，那便不去。在这好好陪着为师。”
虽未行拜师礼，但在恭世漓看来，这样聪慧机灵的小蛟，俨然已是他的小徒儿。
乌絮并不怎么有意无意去唤他师尊，他也完全不害臊地一口一个自称“为师”。
早该在半个时辰前启程，可直至现在，三人仍旧在房门前端端正正站着。
屈阳舒素来都是几棒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人，对他们的安排毫无意见，说几时走，就几时走。
孟含霜看着乌迎的背影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步，轻轻搭上好友的肩膀。
“此去不知需要多久才能返回，要不……去和阿絮说一声再走？”
光是蓬莱岛耗费在他身上的时间都有足足近半月的时间。
想到那日他做好那碗难以下咽的面条，一言不发反而耸动着肩膀率先掉进去眼泪……那小蛟龙爱乌迎爱得深沉，怕是又要独自难过许久。
久久凝视着房门的视线被孟含霜唤回，乌迎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阿絮想来现下是不愿看见我的。”
当真了无牵挂一般，乌迎最后瞥了眼透过窗子，里边隐约模糊晃动的人影，对着身后二人道：
“走吧。”
乌絮一时硬气没出去送仙君他们一程，往后恭世漓再教他的东西，是一个字也没能再听进去。
小蛟龙的心不在焉过于明显，恭世漓也并无苛责，十分善解人意地道：
“阿絮今日修炼这般久，想必已经是累了。今日修行，便到此为止吧。”
乌絮胡乱点点头，目光不加遮掩是冲着门外去的。
幻化回少年模样，他快步走到门口，在要推门出去时，却又犹豫不决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