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网缠绕的窒息感消失不见,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席卷全身,附着在血肉上蚕食的痛感无影无踪。
宋鹤眠不可置信地眨眨眼,想到什么倏然抬头望向八楼。
Cyril正在窗口看他。
夜间的风吹乱他金色的发丝,露出他深邃的眉眼。里面没有戏谑的笑意,也没有阴翳的狠辣。很平淡的一双眼,像十来岁时,在那栋小洋房里,问能不能和他一起拼乐高的眼神一样。
Cyril的眼前泛起了雾,宋鹤眠在他视线里化成了小小一个点。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来。
他的母亲是个A国人,和Gavin相恋的时候那个温婉的女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爱人从事着惨绝人寰的研究工作。他们俩也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相识,相爱,成婚,有了爱情的结晶。
一切的一切美好的像童话故事描绘的一般。
直到他的母亲发现了自己的丈夫是异种泛滥的罪魁祸首。
那个温柔知性的女性爆发出惊人的怒火,她愤怒的摔烂实验室的器材,又想致电星联盟告发自己的丈夫。Gavin将她打晕,囚禁在了洋房,试图用这种方式留下她。
但他的母亲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先前对Gavin的爱意尽数化成了恨,甚至想要杀死肚子里的孩子。
可当时几近临盆,Gavin全方位看护让她没能成功。
生下Cyril后,她依旧没能回心转意,多次尝试逃跑尝试告发。
所以Cyril对自己母亲的印象只有她对Gavin嘶声力竭的质问,以及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抓回来的背影。
不过最后她没再跑了,因为Gavin给她注入了变异基因。
和普通的变异基因不一样,让她在清醒时痛不欲生,只能赖以Gavin给的舒缓剂缓解痛苦。
注入舒缓剂后又会让人神志不清,她常忘记发生过的事情,以为Gavin还是她绅士体贴的爱人。
Cyril的童年从此步入冰火两重天,母亲失智时是父母相爱的幸福小孩,等她清醒时迎接他的就是无穷尽的恨意和争吵。
后来她死了。
死于自杀,这是那位坚韧的女性对Gavin做出的最后的抗争。
说来她的死,和Cyril脱不了干系,准确来说,是她利用了自己的儿子。
因为她偶尔会清醒的缘故,Gavin将洋房所有能尖锐物品都收了起来,确保她无法了结自己的生命。还会算准她清醒的时间,在那段时间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一连半年都好像沉浸在失去神智的状态,像热恋期的小女孩一样爱着自己的丈夫,像一位温柔的母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
就当Gavin放松了警惕,以为自己的变异基因彻底控制了她的时候,她自杀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哄着自己的儿子去找小刀,说想给他削苹果吃。
Cyril彼时年龄尚小,猜不透母亲的心思。乖乖去找了水果刀,母亲哄着他在楼下稍等,自己去楼上拿水果下来给他做拼盘。
可他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按耐不住上楼看的时候,母亲的身体都已经凉透了,鲜红的血染红了整个浴缸。
得知此事的Gavin自然是勃然大怒,将怒火尽数发泄在了年幼的Cyril身上。又打又骂,打的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失去了妻子,Gavin变得阴晴不定,像一个疯子侵占他余下的童年,仅存的快乐被掩盖,只留下浓郁的黑。
对于变异基因的研究也越来越疯狂,Cyril就跟着他四处奔波,换了一个又一个基地。Gavin在基地拘留了很多研究员的小孩,却很少会有人和他一起玩。
他总是远远看着那群小孩聚在一起玩各种游戏,丢手绢,老鹰捉小鸡等等他听都没听过的小游戏。
他偶尔也会有想加入他们的心思,可他一过去,那些人就像受惊小鸟一样各自飞走了。
说不伤心是假的,可让他伤心的事太多了,比起来这一件好像显得微不足道。
他不再妄图参与他们的游戏,一个人蹲在大树下看蚂蚁搬食。
太阳在树下落下斑驳的树影,他的影子也看不太清晰,只能看见小小一团影子孤零零的在树下晃荡着。
直到某天树下变成两团小小的影子。
和他排排蹲的人说:他叫宋鹤眠。
Cyril有了第一个玩伴,他拉着宋鹤眠的手,昂首挺胸穿过孩子堆。
因为他有了最漂亮的朋友。
其他人都不及宋鹤眠好看。
他喜欢和宋鹤眠趴在洋房的地毯上看画本,肩膀挨着肩膀,热意侵染彼此的体温,一扭头就能看见宋鹤眠的脸。
Cyril盯着他看,想着要是宋鹤眠能笑一笑,肯定会更好看。
如果宋鹤眠能对他笑一笑,他可以把自己所有的糖都给他。
他也喜欢和宋鹤眠一起看蚂蚁搬食,这是件很无聊的事情,有时候看到眼睛都酸了,那群慢吞吞的蚂蚁还是不能把食物搬回巢。
可有宋鹤眠陪着他,他就没那么无聊了。
他可以看宋鹤眠的脸,再数一数他的睫毛。
宋鹤眠的睫毛也好看,又卷又长,像蝴蝶的翅膀。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和宋鹤眠一起拼乐高。
那些乐高都是母亲买给他的,她神智不清的把他当成她的宝贝儿子的时候买的。
可能是因为是她买的缘故,几次搬基地Gavin都没丢下它们。
Cyril舍不得拼,因为数量有限,拼完了就没有了。
但他喜欢和宋鹤眠一起拼,两个人挤在沙发上看同一张说明书,脸颊相蹭,指尖相接。
乐高的数量一个个减少,但他想着都是和宋鹤眠一起拼的他就很高兴。
被他留下的最后一盒乐高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外面盒子画着一个大大的城堡,还有一个戴着皇冠的小王子和一朵玫瑰花。
他觉得那很像他和宋鹤眠,住在小洋房里,他是小王子,宋鹤眠是玫瑰花。
倒不是他想当小王子,而是他觉得宋鹤眠更像玫瑰花。
和宋鹤眠一起拼那盒乐高的前一天晚上,他激动的睡不着觉。隔一会就爬起来摸一摸那个盒子,最后还抱着睡觉。
心想拼完后要把它放在乐高墙的最中间。
大雨天里,他们缩在一起,城堡在他们手上初具雏形,和他想的一样漂亮。他特意把玫瑰的部分留给宋鹤眠,等他给手里小王子戴上皇冠的时候,宋鹤眠的玫瑰也拼好了。
Cyril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宋鹤眠的手,想要见证玫瑰拼到城堡里的那一刻——
门开了。
气势汹汹的父亲和母亲死亡那天的模样无二,像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宋鹤眠被带走了,乐高摔在地上,城堡散落一地,小王子的皇冠掉了下来,玫瑰花的花枝被折断。
等他关完禁闭出来的时候,宋鹤眠不再是他的玩伴,他是卧底研究员的孩子。
Gavin带他去看关起来的少年,短短一周消瘦了一大圈,蜷缩在牢房的一角身上都是伤。
Gavin踹了踹他,说:“这是你朋友,你自己解决。”
他所谓的父亲根本没有那么好心,他只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戏谑的眼神观看这一场闹剧。
他就是不想让Cyril好过。
Cyril凝着宋鹤眠的眼睛,小声开口:“在这里的时候,你开心过吗?”
宋鹤眠久久不言,垂下了眼皮。
原来宋鹤眠并不开心,开心的只有他一个人。
怪不得宋鹤眠不对他笑。
怪不得宋鹤眠会和他一起玩,原来他的爸爸妈妈是卧底。他和母亲一样,都只是利用他让他的父亲放松警惕。
那他也会和母亲一样,想逃离这里吗?
Cyril闭了闭眼,视线的雾气消散了些。看着楼底准备炸楼的人,脚底一步没动。
时至今日,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他泡在实验室研究玫瑰基因是什么心情了。
是恨吗?
现在想来好像不是。
Gavin也这么做过,能说他对妻子的感情是恨吗?当然不能。
那是什么呢?
他鼻尖嗅到了浓烈的烟味,往后一瞥发现不知道什么地方烧起来了。
他依旧没有动,思绪飘散着。
不是恨,那是什么?
是爱吗?
他在心头反复咀嚼的这个字,觉得也不像。
因为爱不是Gavin对妻子那样,也不是他对宋鹤眠那样。
非要说,应当是盛衍对宋鹤眠那样。
百般呵护,万般珍惜。
可能是烟味太浓,金发男人的眼角熏出了点泪。
他茫然地看着趴在盛衍怀里的宋鹤眠,心脏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感,像是什么东西在他心口碎了个彻底。
他好像做错了。
隐藏在不甘和恨的底色下、真实的情绪如同抽丝剥茧般泄露出来。
他那个时候,在实验室做变异基因的真实情感是——
想要宋鹤眠留下来。
母亲对他的利用太过刻骨铭心,让他误以为他面对宋鹤眠的利用时的心情是恨。
其实他是在害怕,正如Gavin害怕妻子离开一样。
所以他采取了和Gavin一样的方法。
他想控制宋鹤眠,让他对自己笑,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哪怕是虚幻的假象也没关系。
就像Gavin构筑出一个依旧爱他的妻子一样的假象。
Cyril扣住窗户的手发白,掌心被打破的玻璃割的鲜血淋漓。
他的心脏好痛,像是被生生扯成两瓣,痛到他直不起腰来。
那个温婉的女人惨烈的结局留给他的教训还不够吗?为什么他要犯和Gavin一样的错呢?
他不甘于宋鹤眠对他的冷漠,于是使出浑身解数想要他泄露出自己情绪。可是他忘却了,宋鹤眠在基地的那段时间是什么样的境遇。
他从不是冷漠的人,会用身体给下属挡下伤害,会因为下属的死亡崩溃大哭。开心了会笑,难过了会哭——Cyril摸了摸脸,宋鹤眠滴在他脸上的泪还在灼烧着。
楼栋的火越来越大,他的眼珠机械般地转了转,踉跄着背起秦云舟的尸体用绳子捆住放了下去——
如果他的尸体被毁了,宋鹤眠又会哭吧。
此时此刻,他才惊觉,这么多年他纠结的从来不是宋鹤眠那几年对他是否有过真心,他从始至终在意的都是,宋鹤眠在那段时间,有没有片刻的开心。
他是想看宋鹤眠笑的,为什么忘记了呢?他那个时候,分明是愿意用所有的糖换他笑一笑,为什么忘记了呢?
为什么会忘记呢?Cyril。
他不断质问着自己。
金发男人跛着脚去了实验室,手忙脚乱翻出一个物件抛了下去。
他还没来及说一句话,就被肩胛的巨疼打断。
不断加大的火势刺激了楼道的怪物异种,它不受控制地扑上来咬住了他的肩头。
“唔……”
他趴在地上,冷汗成水往下滴。
好疼啊。
他痉挛着,被咬过的身体开始异种化。
真的好疼啊。
怎么这么疼。
像是浑身的血肉被翻来覆去的绞,骨髓都被打碎个彻底,尖锐的骨骸碎片插入每一个器官。
那些变成异种的人也是这么疼吗?
宋鹤眠也是这么疼吗?
他的肩头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宋鹤眠……”他抽了几口气,“宋鹤眠……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火舌燎过他的皮肤,灼烧感撕裂他的皮肉。
他错的太离谱了。
回头的又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前几年他着手研究压制宋鹤眠体内初代药剂的变异基因,却鬼使神差地研究出彻底出溶解玫瑰变异基因药剂的时候,他就该明白——
他对宋鹤眠的感情从来,从来都不是恨。
可是,自此他给宋鹤眠注入异种基因的那刻起,他就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他用药剂换不到,无论用什么,都换不到了。
不过好在药剂还是打给了宋鹤眠,他以后再也不会疼了。
那支真正的变异基因,就跟着他自己一起死去吧。
“首席,炸药准备好了,但是楼起火了,现在还炸吗?”
Cyril动了动,想掀开身上的怪物也没有力气,只能任由它啃食着自己的血肉。他拖动着残躯爬向墙壁,把耳朵贴在墙上,想最后听一听宋鹤眠的声音——
“炸。”
“不能给Cyril一丁点活下来了可能。”
真好,最后还听见了宋鹤眠喊他的名字。
金发男人狼狈不堪,唇边却扬起了一抹微小的弧度。
“轰——”
下一刻,漫天火光乍起,一切归于虚无。
火光划开黑夜, 大楼被夷为平地,一切都被泯灭在废墟之下。
宋鹤眠没给什么眼神,亲自把秦云舟的尸体搬到车上, 自己才上车。盛衍和他一同坐在后座, 升起车里的挡板把人抱过来上药。
他的肩头被咬的吓人, 皮肉外翻, 在光洁的后背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疤, 活像名贵的瓷器被摔出一道无法愈合的印记。
盛衍下手很轻, 说话声音也轻飘飘的,像是声音大了就会让他更疼似的:“稍微忍一下,等回去再给你仔细处理。”说罢把人抱紧晃了晃,不知在安慰宋鹤眠还是在安慰自己,“我养一养, 就能把你重新养好。”
宋鹤眠扯了扯嘴角,把下巴搁在他头顶:“养一养?这么快就要给我养老了啊?”
盛衍颠了颠他, 抬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你这次又背着我行动,回去我要惩罚你。”
“我不是给你留信号了吗?”
说起这事盛衍就来气,宋鹤眠给他留的算哪门子信号, 摩斯密码一样, 他不留个心眼看都看不出来。他都不敢想,要是再晚到一会会发生什么事。
他眼睛一眯:“你还说你那个信号?”
宋首席自知理亏, 挪开眼。
他这样盛衍舍不得和他计较, 抬手把他散落在脸颊的碎发别在耳后, 凑过去亲亲他的脸:“不许有下次。”
宋鹤眠“嗯”一声,心说这些破事都解决的差不多了,也没有下次的机会了。
结果他思绪刚止住, 开车的下属就一个猛刹车,震的他差点从盛衍腿上颠了下去。
盛衍皱眉,掀开挡板:“怎么回事?”
下属扭过头:“联盟门口围了好多人啊。”
996也觉奇怪,任务板面忽然猛涨了一波进度,它摸不着头脑,打开一看下巴都要惊掉了。
【宿…宿主,主角受当上联盟首席那一栏,有了8%的进度点。】
宋鹤眠:?
“下去看看。”
有眼尖的看见下车的人,立马围了上来,乌泱泱的围观群众,冲在前面的还有拿着话筒的记者。
长枪短炮围住宋鹤眠:“宋首席,听说你的血液里有能遏制变异基因的成分是真的吗?”
“您身为联盟首席和异种勾结情况属实吗?”
“既然您有遏制变异基因的办法为什么从来没有同研究所合作呢?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呢?”
“是不能还是不愿意呢?”
宋鹤眠抬眸,和不远处站立的虞习行视线相撞。对方的眼神看不太清,夜色下显得黑沉沉一片。
这是趁他们不在圈地称王了,还召了批记者和他玩舆论战。
真是失心疯了。
宋鹤眠看的想笑,也确实笑出了声。他这一笑便有记者把话筒杵在了他的脸上:“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方才大家问的问题请您正面回答。”
盛衍不耐烦地按下话筒,语气不善:“离远一点。”
圆滑的男记者转手把话筒对准了他:“盛首席,听闻星联盟的第一准则已经不再是凡是异种统统该杀了,您这是在包庇宋首席吗?”
“嗯。怎么了?”
“……”
众人被他直言不讳的话噎了一下,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
默了一阵,有人继续开腔:“我们还听说星联盟的首要任务不再是清剿异种了,这个情况属实吗?”
“请问您们如此作为,于那些已经被处决的异种是否存在不公?”
“于那些失去家人的受害人是否存在不公?”
这话问的难听,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你这么双标有没有良心不安。身侧的下属听的来火,啧一声就要出言反驳,被宋鹤眠不紧不慢地挡了回去。
“听说听说,你们听谁说的?”他嗓音轻慢,却让混乱的场面静了下来。
有人道:“是您的副手虞先生所言。”
“是吗?”
宋鹤眠眼皮半掀,远远地又扫了他一眼。
“您有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呢?”
记者握着话筒的手不自觉握紧,全场的目光有如实质尽数落在宋鹤眠脸上。围观群众脸上有愤怒,有震惊,有不解,都在等待银发首席接下来的话。气氛崩成一根弦,蓄势待发。
元佳润坐着车姗姗来迟,他看着被围困得水泄不通的联盟大门心中惊讶,心说这消息也传的太快了,这么一会就被记者听到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