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开灯,径直来到书桌前。
桌面上,是作用于异能者精神体,用来压制污染,稳定理智的药片,谢彦冷静读完说明书,按照医嘱的标准,他的情况可能得继续加量。
他拿起一枚药片,就着水要咽下去,闭上眼的瞬间,却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冷冽气息。
应激性创伤,让他一遍又遍地“看到”七周夜被撕裂的画面,后来,又加上他在灰域裂谷底部,一点点拼合好他的兄长的场景。
自从开始治疗,这些幻影也开始减少,直至彻底消失,甚至连梦中都没有再出现过。
“小玖。”
染着血污的破碎身影,在他身后无意识地低语道,“我好痛啊。”
谢彦抓着药片的手指颤抖着,鳞片不受控制的浮现出来,他想要回头,血腥的气息却时刻提醒着他,所眷念的存在早就死去。
他甚至连夜鸦死在哪个地方都不知道。
他忍不住想,在独自前往灰域前的最后一次见面,看见他将晶核丢入裂谷后,夜鸦眼中所消散的,所放下的,所释然接受的,是什么呢?
黑暗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存在呼唤着,理智于情感痛苦的边缘挣扎,谢彦把药片放回药瓶,推入柜子最深处。
“你说。”
作为谢玖的少年的声音,突然问,
“如果当初没有丢掉那个异能结晶,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并没有人想夜鸦活下来,在弟弟厌恶的眼神中,他终于确认,没有任何人需要夜鸦活下来。
于是,青年毫不犹豫地进入灰域。
如果,如果当初有多哪怕一个人,告诉他,自己希望他活着,夜鸦是不是就会多一些期盼和留念,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在那一天,他及时察觉到他的哥哥眼中,所消逝的事物,将异能者拦下,是不是还会有挽回的机会?
异能者优异的记忆力,足以让谢彦像看回放电影一样,回想着他哥哥最后道别时的场景。
谢柒并不想死,但也没有特别想要活着。
他所竭尽全力庇佑的平民,将他视作最为歹毒残暴的执行官,他所耐心教导的学生,将他视作最为憎恶厌烦的仇敌。
他飞蛾扑火的投身于那条道路中,踽踽独行,秉持着唯一的信念。
——他所做的一切,将绝对正确的信念。
但再如何坚定的信念,也会有裂缝。
当维护平等人员的基础权益保护法,被人抨击劳民伤财时,当费心研究出的灵流使用技巧,被视作对普通人战斗力邪恶的压榨时……
当所有的行为都被曲解,所有的理念都被抨击,青年开始怀疑自己所行道路的正确与否。
既然他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那为什么会被如此攻击,连一个愿意支持他的人都不存在?
既然他做的是错误的事情,那又有什么继续的意义?
哪怕怀疑只有一瞬,污染也趁虚而入。
被禁锢在名为救世主的囚笼中的灵魂,实在太过疲乏倦怠,只有作为庇护者的责任,就像一个孱弱的悬丝,勉强维系着他的生命。
无论如何,夜鸦都不能死,更不能堕化。
这是谢柒活着的原因,前提是夜鸦能永远作为坚不可摧的庇护者,不被任何污浊的事物所侵染。
但他已经被污染侵蚀了。
这个前提也不复存在。
夜鸦比任何人都先意识到污堕的降临,也无力抵抗这种基于心灵和信仰崩塌的侵蚀。
他理智而客观的将自己生命作为筹码,分析着他对于人类的作用。
与其在某个不可预料的时间节点,变成彻底背叛自己理念的怪物,还不如将自己的死亡提前算计在内,最大程度利用。
猛然地,谢彦终于明白过来,最后一次见面中,谢柒眼中的释然到底是什么。
时隔两年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切。
“为什么不能早点反应过来呢?”
谢玖的声音,在脑海中冰冷地质问。
只差一点点,他就能拦下谢柒。
亦或者在谢柒彻底心灰意冷,从那个污浊的深渊底部,将他的哥哥救出来。
可是没有人去救夜鸦。
所有人,都没有去救夜鸦。
夜鸦救了那么多的人,但没有哪怕一个人去救夜鸦,在谢柒独自面对污染和绝望时,他们欢庆着污染物潮的褪去,庆祝人类的又一次胜利。
谢彦冲到卫生间,胃里抽搐地翻涌,刀割一般,他干呕着,在寂灭的夜色中。
他什么都吐不出来,除了被异能者因为精神体失控而暴动的情绪,而破坏的血肉,被流水冲走。
承载着思念和悲痛的幻象,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语气柔和轻缓。
“小玖。”
来自黑暗深处,象征污染的呼唤,在这个异能者情绪最为崩溃的深夜乘虚而入。
黑影的声音似是委屈,似乎又什么语气变化都没有,他面无表情地说:
“好痛啊。”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幻象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谢彦抬起头,想要寻找那个身影。
没有找到。
他的哥哥已经死掉了。
但那道声音还在继续。
“小玖,没有失约。”
在离开研究员,成为夜鸦获得自由的无时无刻,“柒”都活跃在各个福利院的捐赠名单上,只要是有任何人来找他,都可以获得资助。
几乎整个污染物前线军营的人,都知道,他们的首领,有很记挂的家人。
“柒”一直在找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可能波及到曙光城的污染物潮拦截清理掉。
哪怕是污染灾变最严苛的时候,那座破落的偏僻小城,都没有遭受任何危险。
哪怕成为首席执行官,无时无刻不需要在S阶污染物降临的威胁与联盟高层的觊觎间左右平衡,“柒”也坚持维护那些他资助的孩子。
而当七周夜出现在他们队伍中,试探着问谢彦对那位哥哥的看法时,原本欢笑着的少年,语气骤然变得冷淡厌恶。
“他抛弃了我。”
“我永远不想见到他。”
他下意识抗拒着夜鸦死去的可能性,剩下的唯一可选项,便只剩下“抛弃”。
他坚信着这一种夜鸦还活着的可能,坚信夜鸦只是将他们抛弃才没有回来,并以此为基准,衍生出更强烈的怨恨。
他也没有看见他的老师在听见这句话后,微顿的动作,以及隔了好几秒后才轻轻回复的那一声“嗯”。
而现在,这本该被抛弃在时光角落的画面,在高阶异能者强大记忆力的加持下,被重现出来。
谢彦抓着洗手台的边缘,实验体融合的那一部分污染遏制不住地在体内暴动,鲜红的血色被水流冲走。
他失神地看着,记起来在那些曝光在终夜论坛上的视频。
在夜鸦死前,为数不多留下的影像记录。
为什么受那么严重的伤呢?
他忍不住想。
镜面印照出血色的虚影,而现在,这个由实验体执念和梦魇凝聚成的影子,执拗地重复说道。
他没有失约。
可是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去找他。
明明只要尝试过,去放弃“自己被夜鸦抛弃”的幻想,哪怕去福利院问一问,就可以获得“柒”的信息,哪怕只要多关注一下。
夜鸦从来不掩盖他的信息。
“柒”也从来不掩盖他的信息。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夜鸦的家人在污染灾害里失踪,只要找到任何与他家人有关的情报,都可以获得首席执行官的回报。
但是谢玖真的藏得很好。
他贯彻了谢柒在临走前,对他说的最后一个约定。
等他回来。
这种逃避几乎刻进谢玖的行为逻辑最深处。
最后一次见面中,谢彦将夜鸦留给他的那个道具,丢进深渊。
他在通过这样的行为,来向他的哥哥表示抗拒。
他知道谢柒在意他们。
这种通过丢掉礼物表示抗拒的幼稚行为,不异于小孩和家长闹别扭,本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不在意你的存在。
谢柒在意他们,在意那些福利院的孩子。
所以这样的行为,才能确切攻击到他。
可是看到青年平静的眼眸时,谢彦并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畅快,异能者的第六感发出预警,让他隐约意识到某种不好结果的诞生。
他好像要失去什么东西。
当他将那份礼物,毫不在意地丢下深渊时,他似乎将要失去某种远比礼物本身还要重要的东西。
谢彦转身离开了。
离开前,他对夜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为和你有着同样类型的名字感到恶心。”
如果夜鸦没错,那错的会是什么?
那他恨了这么久的是什么?
他不愿意接受谢柒不是死去,不是困陷在研究员和异协手中。
他不愿意去想,他的哥哥其实过的并不好。
他恨谢柒,但又想要谢柒能过的更好点。
那边只能接受谢柒是被物质和权利诱惑,主动抛弃了他们。
而当夜鸦出现在谢彦眼前时,展现给他的一切,又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想。
谢柒确实活的很好,单方面抛弃了他们。
可是为什么他就没想起来,谢柒向来都很擅长掩盖身上的伤势?
哪怕是主动代替其他孩子,承担最危险痛苦的污染融合实验,少年回到他们身边时,也只是平静压抑的,什么都不说。
在最后一次分别后,某种危险的预感,无数次让谢彦从梦境中惊醒。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让他无时无刻都在焦躁不安,直到一个月后,夜鸦再次从灰域中走出,顶着抛弃雾灰城,独自逃走的罪名。
那时,谢彦才松下口气。
夜鸦还活着,他又能继续自欺欺人。
而现在,在他的身后,那个只存在于梦魇中的影子,重复着呓语,时刻提醒着他,当他的哥哥死在深渊里时,被他所所刻意忽视的事物。
“小玖,我救了那么多人。”
仿佛只是单纯的困惑,全身浸血的影子问道,“所以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
哪怕临死前,他把污染灾变即将爆发的情报,已经尽可能的通知给联盟和异协高层。
但没有人去救夜鸦。
没有一个人不想夜鸦去死。
当污染侵蚀加剧后,异能者身体的第一反应,便是排斥血液——灵力的主要载体。
那些富有灵力的液体,被排出体外,由污染取而代之。
谢彦双手撑在洗手台上。
在痛苦和崩溃到达极限前,他下意识地追寻着记忆画面中另一个身影的行为。
他把水流声开到最大,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住什么。
明明理智告诉他,在镜子里的那个影子,从来不是谢柒,谢柒根本不可能对他诉说那些痛楚。
这只是他梦魇里的执念,凝聚出的怪物。
那些被他压制住的事物,在夜鸦死后,终于翻涌而上,质问着他,为什么不去救谢柒?
为什么没有在那次分别时,多留一段时间?至少将夜鸦拦下。
那枚寄宿着谢柒异能的晶石,在追下裂谷后,被污染侵蚀破碎,失去所有力量,只剩下最后一道微不可察的灵流术法。
他甚至都不敢去想,夜鸦在他离开后,是怎样把晶石找回来,放回雾灰城的房间角落,和那些同样被遗弃的物件一起。
而他的哥哥,也死在深渊中。
死在一次又一次的恶意陷害中。
异能者越是精神上感到痛苦,灵核的防线便越弱,意味着他们越容易被污染侵蚀。
那枚隔了两年,才被谢彦找回,带在身边的晶石,染上异能者的血液后,内置的阵法再次触发
熟悉的力量出现,一点点调整异能者体内的灵流,但它终究不可能修复污堕的病根,甚至成为反方向刺激异能者精神崩溃的助力。
谢彦愣愣看着那枚晶石。
他想,原来被污染侵蚀是这样痛吗?
原来他的哥哥,是这样一点点忍受着痛苦死去了。
通讯装置在角落响起,谢彦表情平淡,近乎机械地接起电话。
另一端,是异协负责和天启沟通的交接人员。
听了好一会,谢彦才意识到,这是催他出手救场的求救电话。
“真的死了很多人。”
助手在电话中,尽可能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更不容易触怒高阶,“所以,能不能拜托大人出手?”
在此前,他从来没有如此卑微过。
在《基础权益法》的限制下,哪怕再不愿意,高阶也至少会表面做一做功夫,为人类的安全贡献出一份力量。
并在此之后,拍一些无伤大雅的短篇,宣扬他们的奉献和付出。
哪怕没有《基础权益法》,助手也从来没有这样急迫的恳求一位高阶出手。
在夜鸦死前,哪怕再危险的污染物潮,哪怕负责的高阶再如何推脱,他们还有一个保底的选项。
只要是像夜鸦申报,哪怕是再对方休息的时间,哪怕对方才刚从战斗中退出,身上伤势都没有完全愈合,甚至夜鸦还在和污染物交战的战场上。
他都会回复,答应下来,随后助手便知道,他能放心下来了。
夜鸦会出手的。
他不可能放任任何一个城市,任何被他保护的人民,处在污染物的威胁下。
只要他还能出手,他就一定会出手。
“你的意思是,让我出手,去救那些人。”
谢彦问,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
助手一愣:“是这样的大人。”
“只要您出手,异能者协会会根据规则,给出翻倍的报酬。”
虽然拜托夜鸦出手时,他们总是下意识忽视这些补偿,并心安理得地把本该给夜鸦的报酬,偷偷窃取一点,打在自己账上。
谢彦没有回复。
隔了几秒,或许几分钟,他低头看向通讯器,才发现通讯界面已经不知何时被他挂断。
他只是想,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去救那些人呢?
夜鸦救过那么多人,可是为什么,没有哪怕一个人去救夜鸦?
蔓延的血色,一点点染入实验体灿金的眼中。
那枚晶石还在垂死挣扎般修复着。
所有人,都是加害者。
谢彦想。
————
福利院被改造成了教育人类稚嫩花种的苗圃,用于教导和培育那些在污染物潮爆发下,数量激增的污染孤儿。
谢十七是福利院中的老师,他性格开朗,能说会道,同很多人能打好了关系,在孩子们中极为受欢迎,就像当初的谢柒一样。
他对灵流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
因为堵塞的灵流,谢十七无法运用灵力,但借助专门的灵力观测设备,依旧能“看到”那些常人看不到的能量流动路线。
他钻研着夜鸦的手稿,后来,伊卡洛斯这位编外的学生也加入了黎,他们便一直一起研究那些繁复的节点。
除去过分稚嫩的外表,谢十七确切是一位极好的教导者。
在那一个夜晚后,他突兀地停止教学,骤然沉默寡言起来,闷在房间中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作为一切计划的推进者,风止本该对此感到不安,至少多分出去一些心力,去关注他老师的弟弟的心理健康。
至少,很难有人在亲眼目睹哥哥死状后,保持冷静,除非那个人是个没有情感的冷血之徒,要么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但风止,是真的分身乏术。
在他的办公桌上,多了一个毛发漆黑,绵密而柔软的摆件。
谢柒的执念,之一。
见新任首席执行官,竟然胆敢懈怠边防工程的修筑工作,猫球就像是一个严苛过分的监工,不满地用尾巴一抽桌面,发出啪的声脆响。
见风止还不动作,它又哼了两声。
虽然,在死前,夜鸦的执念一号是休息。
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的另一个执念,是让执行官的工作,继续有条不紊地完成。
并剥夺走新任执行官休息的权利。
夜鸦的第三个执念。
他不放心工作,不放心人类, 不放心黎,担心自己死后,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事实上, 黎从很早前,就开始尝试搜集谢柒的执念碎片,但总是或多或少地缺了某个节点。
比如谢十七, 他一直在福利院当老师和研究朔月留下的资料, 谢时貳曾试探过很多次,夜鸦是否有执念在他身上,但一直没有触发晶核的效果。
他活的太好了。
安然无恙, 在黎组织内部担任灵流教学老师。
夜鸦的晶核确实对谢十七有反应,但更多像松下口气,并没有进一步反应。
直到谢彦到来。
“没想到竟然得用他来触发。”
她语气一顿,不知想到什么, 突然蹙起眉头。
夜鸦在谢玖身上寄托了很多, 包括对他们的愧疚。
哪怕是谢时貳,她也不得不承认, 在那段刚逃离福利院,最为艰苦的日子中, 谢柒作为哥哥的责任空缺时,确实是谢彦担任起了很大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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