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身上的毒,这种皮肉伤要好处理得多了,最好的伤药加上这有药用的温泉水,很快就能让伤收口。
郁云凉替祁纠上好了药,伤药还有剩,就往自己腕间也涂了些。祁纠的手就垂在一旁,温泉倒影里,像是抚着他的胳膊。
郁云凉低头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轻轻抱起祁纠的那只手,小心放在自己背上。
他就这么蜷进祁纠怀里,数着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陷进极放松的倦意里,心想这样也很好。
这样也很好,郁云凉想,若是真有什么不测,他就这么陪着祁纠睡在能看见星星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下下下下策里,最角落才会写的备选最后一项。
郁云凉只在这念头里停了一瞬,就换了个更愿意想的——他准备找时间去看看画舫游船。
他去挑艘漂亮的船,明年春草一绿,就送给祁纠。
到了夜里,毒气牵扯的高热还是找上门来。
郁云凉根本没敢睡,早抱着祁纠回到卧房,一察觉到温度不对,就立刻去往冷水里拧帕子。
祁纠睡够了,这会儿醒着,看狼崽子忙得脚不沾地:“没事。”
“殿下没事。”郁小公公百忙之中跑回来,抱着祁纠笨拙地哄,“殿下就躺着,不用管。”
祁纠被他往怀里拱,轻咳着笑了笑,看清系统发的消息:“……给我绑上吧。”
疼痛被阻断在感受层,身体自身的反应是压不住的,眼下只是因为没有力气,连战栗也微弱。
这具身体里有他导入的数据,有内力有真气,等毒性彻底发作起来,郁云凉按不住他。
听见这话,郁云凉的后背就变得僵硬。
但也只是一瞬,郁云凉很温顺地点头,用脸颊贴了贴祁纠的脖颈,轻声说:“好……殿下忍忍。”
“我不疼。”祁纠再跟他强调一回,“毒性折腾,不难受。”
到了这一步,郁云凉不再去想任何道理,祁纠说什么,他就盲目地听,在祁纠滚热的颈间点了点头。
郁云凉找出找准备好的布条,他生怕弄伤祁纠,再三用最柔软的细绢在祁纠手腕上裹了,才将布条向上束缚住。
绑到第三根布条,榻上的人呼吸忽然一窒,寂静的片刻里,冷汗水浇一样透出衣物。
几乎只是顷刻,新换上的中衣就湿透了。
郁云凉死死咬住牙关,手上一刻不停,将第三根布条绑紧,合身翻上床榻,将祁纠牢牢抱住。
被他抱着的人没有声响,没有回应,郁云凉使尽力气压制住那传言中能活活逼死人的剧痛,勒住祁纠的肩膀手臂。
祁纠还有只手没被绑上,这是失误……也是郁云凉的私心,那只手上的伤一旦绑了,就要崩裂。
郁云凉不舍得绑,他抱着祁纠半边胳膊,这具身体叫疼痛翻扯起来,郁云凉撞在墙上,眼前跟着黑了黑。
他缓过口气就立刻爬回去,抱住榻上的人,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拍抚:“没事了……没事,殿下,疼就使力气。”
“不疼……”祁纠缓过这一阵,提了口气,揪了两下狼崽子散下来的碎发,“没记住?”
郁云凉的脸上比他还没血色,定定看着他,勉强笑了下:“记住了。”
郁云凉握住祁纠的手,扶着祁纠慢慢躺回去,低声问:“难受呢?殿下难不难受……”
祁纠“不”字说到一半,眼前炸开白光,意识尚未来得及回笼,已经被强制弹出。
系统早被他嘱咐过了,眼疾手快开后门,再把他塞回去:“采访你,什么感受?”
祁纠心说一秒弹出三次还谈什么感受,胸腔震了下,喉咙一热,就涌出血来。
色泽鲜红,并不是毒发所致……纯粹是这具身体再受不住疼,硬生生逼出的血。
祁纠给系统回了个句号,闭上眼睛,专心调息,免得栽在一口呛进气管里的血上。
感受……硬说的话,也是有的。
因为“疼”这一层感受被阻隔了,剩下的就更加明显——剧烈到极点的心跳,高频率的呼吸,眼前什么也看不见的白茫。
再有就是坠落。
很像是一脚踏空的坠落,失重感沿着脊骨向上爬,因为落得太快,胸腔像是空的。
一只狼崽子手脚并用爬进他怀里。
湿漉漉的、发着抖的狼崽子,不停拱着他的头和脖颈,想要让他抬头和睁开眼睛。
祁纠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见正在发抖的郁云凉,想起刚才的问题,就继续回答:“不难受,没事。”
郁云凉抱着他,死死抿着唇,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
“怎么哭成这样。”祁纠过去没发现狼崽子这么爱哭,低头哄了哄,单手把人揽了,“挨揍了?”
他还真有点不放心这个。
这具身体有他的数据,失控下很可能应激自保。郁云凉身上半点内力没有,真到这个地步,难免无辜遭殃。
祁纠能用的力量格几乎见底,被系统暗中拽着袖子帮忙,好不容易挪过来的胳膊,几乎是直接砸在了小狼崽子背上。
郁云凉被砸得一激灵,醒过神来用力摇头,手脚并用着翻下床榻。
这次郁小公公手忙脚乱,解布条解到一半想起要给祁纠换帕子,换了帕子又想起该给祁纠喂水,端过来一盏清水,又想起布条还没解完。
祁纠索性把人押在身边,暂时不准动:“停。”
狼崽子被施了定身术,变成不会动的石头,戳在榻边,一戳就是一骨碌。
“真没挨揍?”祁纠仔细端详,“惨成这样。”
大概是他来这本书以后,郁小督公最惨的一回——发髻歪了、衣服也半乱不乱,一边袖子被扯裂大半,歪歪斜斜挂在肩膀上。
祁纠问系统:“我是在毒发的时候把郁云凉揍了一顿吗?”
“应该不是。”系统的塑料布没挂在屋里,视角受限相当严重,只能搜索关键词,“郁云凉的袖子是被钉子刮破的。”
衣服扯乱了也是因为这个,发髻歪了、又散乱大半,是护着祁纠的时候撞在墙上,没顾得上整理。
祁纠确认了袖子不是自己撕的,就放心大半,把郁小公公轻声慢语地往怀里哄。
郁云凉浑然不知自己惨成什么样,爬进祁纠怀里,小心地替他按摩心口,顺脉理气。
祁纠被伺候得挺好受,把那一口气慢慢呼出来
郁云凉就又轻声问:“殿下……难受不难受?”
“不难受。”祁纠被他抱起来,换掉身后湿透的软枕、解下湿冷衣物,靠在郁云凉身上,“我昏了多久?”
那种坠落的感受大概是持续了一阵。
他不太清楚这段时间有多久,但醒过来的时候,怀里有只狼崽子……感觉不错。
所以就像是也没多久。
祁纠身上没力气,就偏了偏头,额头抵着郁小公公的脑门,轻轻碰了两下。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抿着唇角沉默半晌,手臂上移,环住祁纠的头颈。
“没多久。”郁云凉说,“殿下看,天还黑着。”
祁纠看了看,窗外的确夜色如水,月在树梢头,像是三更前后。
郁云凉取过新的中衣给他换,衣裳是微温的,很干爽,有淡淡的药香气。
祁纠伏在他身上,配合着抬手,套进袖筒:“是不是累坏了?”
郁云凉摇头,仔细替祁纠整理袖口、抹平衣襟,把带子系好。
他极力保持镇定,但祁纠就靠在他肩上,高烧呼出的气流柔软滚热,又这么温声低语地说话……的确难挨。
红通通的郁小督公跪在祁纠怀里,把脑袋埋在胸口,几乎是讷讷着说:“不累。”
“我没什么累的。”郁云凉哑声说,“殿下这一天……”
祁纠问:“一天?”
郁云凉心神不宁,一句话就露了馅,懊恼地咬嘴:“不是,是——”
祁纠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想了一会儿,差不多明白怎么回事。
郁云凉爬进他怀里,扯住他的袖子:“殿下。”
“怎么了?”祁纠回神,笑了笑,“好事,过一天少一天。”
每次毒发要熬七天,这就过去两天了,剩下的时间弹指即过。
祁纠稍微使了点力气,揽着狼崽子一块儿躺下,郁小公公很懂事,立刻扯上被子将两人裹住。
“我昏着的时候,脑子不清楚。”祁纠拢了拢手臂,“是不是说什么了?”
郁云凉的肩背在他臂间僵了僵,像是一动不动地凝定了半晌,才又开始呼吸。
祁纠猜着是这么回事:“说什么了,把小公公吓成这样?”
郁云凉看起来分明不想说,只是将脸埋在他怀里。
祁纠也就不再多问,打开内线联络,给系统发消息:“帮我买个护心丸。”
局里的护心丸很有效,局限性是只在古代世界能用,好处是阎王来了都能续命三刻,坏处是不便宜。
但还好,郁云凉相当能挣,那一排金灿灿都金手指植入进度,已经挣来相当丰厚的提成,买几十颗护心丸也不在话下。
系统在后台下单:“买好了,真贵,什么时候用?”
“现在。”祁纠说,“这颗心跳不动了。”
系统愣了下,立刻加快了速度,行云流水一串流程下来,购买成功的提醒和使用确认一并发到后台。
护心丸生效的时候,郁云凉也正倏地惊醒。
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强烈的直觉,他几乎是慌乱地去摸祁纠的腕脉。
“挺好。”祁纠主动给他检查,“是不是?”
郁云凉的手指冰凉,在他腕间摸了半天,慢慢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局里的药效果不错,祁纠稍微有了点力气,就摘了郁云凉的发冠,帮他把头发慢慢打散。
祁纠发着高热,手上也有热意,不紧不慢地摩挲小公公头上穴位,帮他放松:“狼崽子。”
郁云凉被祁纠点了好几次腕间齿痕,慢慢知道了这是在叫他,心神恍惚着抬头。
“别管我说什么了。”祁纠说,“人难受昏了头,什么都说。”
郁云凉立刻问:“殿下难受?”
“……”祁纠头一回见这么刨根问底的,没忍住乐了,“不难受,就是打比方。”
他问郁云凉:“不是跟你说了?”
郁云凉就又不吭声,他记住了祁纠是怎么给自己按的,也抬手替祁纠按揉那些穴位。
“殿下……太难受的时候,就和我说。哪儿难受告诉我,撑不住也告诉我。”
郁云凉低声说:“就和我说,我陪着殿下……”
“嗯?”祁纠被他按得挺舒服,快睡着了,半醒不醒笑了笑,“不难受。”
他摸摸郁云凉的背,温声哄:“乖,不难受。”
郁云凉疼得脊背打哆嗦,团团转着不知道能咬什么,后背叫那只手拢了拢,就被祁纠护进怀里。
祁纠还发着高热,胸腔灼得烫人,呼吸断断续续,手上的力道却还是温柔平稳的。
祁纠没力气动,睁开眼睛低头看他,示意榻边。
狼崽子不敢咬人了,也不敢再咬自己,抿了热腾腾的甜酒汤,爬过去轻轻拱祁纠。
祁纠就笑了笑,自己慢慢撑起来,缓了缓,低头接了这口酒。
郁云凉抱住祁纠垂下来的肩膀。
他知道祁纠喝不进去,拿温水浸过的帕子一点一点将酒水擦拭干净,顺抚祁纠的胸口,重新喂进去一点清水。
清水也从唇角溢出来,郁云凉就继续喂。
这样反复十几次,终于稍微给高烧了一天一宿、嘴唇都已干裂的人哺进去丁点水分。
祁纠的喉咙慢慢动了下,把那一点清水咽下去了。
郁云凉松了口气,神情稍许放松。
他抱着祁纠,小心地叫祁纠安稳睡回去,自己爬下榻换衣服,盯着袖子里藏的那些殷红的血。
这一天一宿……祁纠吐了十二次血,挣断了七根布条,难受得最厉害的时候,睁着眼视线空茫,冷汗如浇。
毒发到最厉害的时候,祁纠对他说:“不太好受。”
郁云凉把能想的办法都用上了……他给祁纠喂药、抱着祁纠去温泉,把草药嚼碎了哺给祁纠。
他一刻不停地给祁纠按摩,用布条把祁纠和自己直接绑在一处,布条被震碎了,不得不换上锁链。
沉甸甸的锁链,里面层层叠叠垫着绝不会弄伤人的软布,锁着祁纠。
得到的答案还是一样的。
祁纠不太好受,不好受到内力失控震碎了温泉的青石板,他们一块儿摔进水里。
他吓傻了,手忙脚乱抱着祁纠向上托,呛了几口水以后,祁纠就问:“拘魂还是索命……”
郁云凉又不是要淹死他,差点就叫这人的毒舌气哭,铆足了力气把祁纠向温泉外拖。
把祁纠拖出去,他才看见祁纠吐出来的血。
很多,多到和第一次拔毒那些血加起来……可能就是一个人能流出最多的血了。
祁纠没在损他,祁纠是真的在问:“到忘川河了没有?”
郁云凉失去力气。
他在这一刻开始思考,要不要真陪着祁纠过忘川。
太不好受了、太难熬了,他不能这么自私。
他可以陪着他的殿下去忘川。
但祁纠不去,祁纠伏在温泉边上,懒洋洋说什么都不动,还拖他下水,非要回去。
郁云凉疼得什么都看不清:“殿下……不回了,我陪你,殿下,我们不难受了。”
他甚至不敢轻易去碰祁纠,这人千疮百孔地靠在淡红色的温泉水里,只剩下一口气,剩下一颗快要跳不动的心。
“回。”祁纠说,“来年柳叶还绿,杏花还会开。”
祁纠说:“我还有只狼崽子。”
郁云凉有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祁纠挺多场哭——在遇到祁纠之前,他两辈子明明一滴眼泪也没掉过。
遇到祁纠之后,就快丢人丢到无定桥了。
心狠手辣、叱咤风云的郁督公哭到喘不上气,哭到手脚发软,然后被说什么都不肯过忘川的废太子殿下慢吞吞踹了一脚。
祁纠手脚都捆缚着锁链,斜倚在碎裂的青石板旁,不上岸,不肯过忘川。
祁纠懒洋洋踹他,直到郁云凉恍惚着抬头,爬回祁纠身边,把这个人死死抱住。
“对。”祁纠教他,“抱紧了。”
郁云凉拼尽力气,解开那些锁链,把祁纠从忘川河边抱回家。
他重新忙成八条胳膊的哪吒,给祁纠擦干身上的水、换上新的中衣,重新用布条缚住手脚,抱着祁纠去挨新一轮的毒发。
漫长的、仿佛没有边际的煎熬结束后,郁云凉解开布条,小心地去查看祁纠的情形。
高烧毒发,榻上的人难受得不清醒了,昏沉着在烛火里看他……等看清了,眼睛里就有了点笑。
“……挺好。”他的殿下慢慢地说,“我有只狼崽子。”
这一宿没做什么梦。
郁云凉换好衣服, 就轻手轻脚回了榻边,将薄被绒裘掀开一个小口子,钻进祁纠怀里。
若是放在平时,这点风吹草动根本瞒不住祁纠。但一天一夜的毒发, 毕竟还是消耗太剧, 榻上的人依旧沉沉睡着。
郁云凉只盼着祁纠能多睡, 他担心的是祁纠的心脉。
老大夫说, 这毒最难处就难在心脉。
假如心脉养得好些,气血一足, 毒气自然汹涌转烈, 就要发作——可若是为了压制毒性,一味叫心脉耗弱, 性命就难保了。
这里头的如履薄冰,只能走一步探一步。郁云凉给老神医送了束脩、奉了拜师茶,学着给祁纠诊脉,接下来每旬都会抽时间过去学。
郁云凉蜷在祁纠怀里,握着那只瘦削了不少的手腕摸了半天, 又伏下去贴近听了半晌, 才稍稍放心,
想起那些被挣断的布条,郁云凉就放轻了力道,慢慢按摩祁纠的肩背手臂,只求能叫明日起来的酸痛少些。
他一下一下慢慢按揉, 听着虽耗弱无力、却终归仍均匀平缓的心跳, 劫后余生的睡意上涌, 终于淹没头顶。
郁云凉伏在祁纠怀中,不知不觉合上眼。
这一宿安稳, 春雨拂檐,更漏悠长,没做什么梦。
翌日一早,天光又亮。
祁纠还没睁开眼,就有混着雨气的清新晨风送进来,相当舒服:“下雨了?”
郁云凉正琢磨窗户,他在窗前罩了层香云纱,又能挡住多余雨水、又能叫风进来,给屋子里透透气。
他听见祁纠醒了,眼睛立刻就跟着亮,快步回了榻边:“殿下。”
祁纠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惯常的慵懒笑影,虽然仍难掩倦色,却十分清明。
郁云凉知道他不难受,就也忍不住高兴,脱去沾了些水汽的外衫,钻进祁纠怀里。
他醒得早,特地在窗口站了一个时辰,把身上吹凉。这会儿祁纠身上仍高热,抱着他会比敷冷帕子舒服些。
“下雨了,殿下。”郁云凉抱着他,抬头说,“很小的雨,过会儿我带你去门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