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双目已毁,不能视物,却仍能感知到那小妖物深陷血瘴之中,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命在顷刻。
陆焚如口中溢出鲜血,周身也血流如注,声音低哑到了极点:“我师尊……有这么疼?”
“那可不止。”血瘴笑道,“小子,你占了便宜,巫族可比这遭罪得多——你以为有了那一身神血神骨,他们便不是肉体凡胎了?”
陆焚如睁着双眼,他的左眼已同那血瞳一并毁去,右眼一片漆黑,视线落在空处。
这东西说得不错,他的妖魂和这片血瘴早已融为一体,剥离不开。
陆焚如牢牢攥着生铁刀,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仍想趁机将这一团血瘴也斩碎,可刀身嗡鸣不停,却是怎么都不听他使唤。
“……无非是仗着些特异之处,逞威风时有些能耐,不好对付罢了。”
血瘴仍在继续说,声音傲慢至极:“巫族自诩古神后裔,其实废物得很,修为越高,肉身越不堪重负……你那师尊,本来命也难长。”
如若不然,它早就趁那半年,夺了祝尘鞅的躯壳——可谁能受得了那滋味?
一副躯壳千疮百孔,就没有一刻不疼的时候,伤势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只想找把刀抹脖子,恨不得魂飞魄散了事。
就算有神骨神血这般诱惑,这滋味也一刻都忍不下去。
故而血瘴勉强装了半年的祝尘鞅,时不时冒出来刺激一下陆焚如,就立刻缩起来,半点没动过夺舍的心思。
若不是为了让这小子多恨祝尘鞅,多攒些怨力恨意,快些突破,血瘴早就逃之夭夭了。
“小子,识相些。”血瘴慢慢将这些说完,赤丝缠绕着陆焚如,将人翻了翻,“你也不想落到你师尊这个地步罢?”
“你杀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几日了。”
血瘴道:“你动手利索点,反倒是孝顺……你若死在他前面,谁来给他收尸?”
还不如老实些,就叫它夺舍,回去给那巫族小辈个痛快。
日后立个衣冠冢,看在这些年缠斗不休的份上,它倒也并非不能替陆焚如去上几炷香。
陆焚如在这些话里静了半晌,忽然轻笑了一声。
血瘴莫名:“你笑什么?”
“你畏惧祝尘鞅。”陆焚如问,“为什么?”
血瘴仿佛被戳了痛处:“我畏惧他?!荒唐至极!一个巫族小辈,自不量力,妄想逆天改命,笑话——”
陆焚如问:“什么逆天改命?”
血瘴声音骤停。
陆焚如见它不肯回答,知道问不出,也就不再白费这个力气:“祝尘鞅……”
这三个字,就仿佛什么最残酷的法咒,深勒入骨,碎成一团团刺目血雾。
他仿佛在某处看着自己,正被层层剖开,抽筋剥皮,剜骨割肉,倒出一堆破烂脏腑,扔在地上。
原来到这时候,最明显的念头是麻木。
到了没资格再叫师尊的时候,原来就算千刀万剐也不疼。
陆焚如垂着视线,慢慢含着这三个字,瞳孔里也仿佛覆了一层青冰。
“你被祝尘鞅囚着,便出不来。”
“这些年里,你魂力停滞,伤的那只眼睛也还瞎着。”
“你是穷奇的祖宗,以恶念为饲,越是极恶之徒,越能助你修炼。”
陆焚如问:“在祝尘鞅身上,十多年,你什么都没得到吗?”
……血瘴忽地陷入沉默。
这沉默并不安宁,反倒有种歇斯底里般的暴怒正无形滋生,血水翻滚着冒起泡,噼啪破开,溅到他身上就冒起青烟。
陆焚如被赤丝撕开皮肉,却毫不在乎,有这些东西乱割乱剜,他妖魂之内的诸多封印都被划破。
血光溃散,随着徒劳的怒吼声,有水银似的光泽流出来。
原来他被他的师尊抱过那么多次。
陆焚如近乎贪婪地看,他看见祝尘鞅教他功法,陪他练习,处处耐心指点,甚至收了法力与他对练。
祝尘鞅这一身法力早已臻化境,真元收放自如,应对从容,不知有多潇洒。
陆焚如却没这个本事,妖力收拢不住,不是轰塌了哪处房屋,就是糟蹋了一片好好的竹林。
少年狼妖睡不着,大半夜夹着尾巴,偷偷摸摸跑出去找新竹子,被师尊拎着后脖颈捉个正着。
“好了,好了。”祝尘鞅笑得轻咳,假装什么也没发现,托着小白狼放回地上,转回身去,“师尊没看见,去玩吧。”
月亮底下,化形回人的小徒弟抓着他的衣袍,不去玩也不肯跑。
祝尘鞅阖目等了许久,睁开眼睛。
看见那只攥住衣摆不放的手,祝尘鞅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稍凉的夜风里。
“……焚如。”祝尘鞅轻声说,“来日——”
这话才说到第二个字,听见个“来”的小徒弟已经应声钻进师尊怀里,将祝尘鞅牢牢抱住,埋进那片肩头。
祝尘鞅张了张口,哭笑不得,要说的话却也咽了回去,揽住怀中少年轻抚:“遇着什么难事了?”
陆焚如低声说了噩梦,梦里他对师尊不好,咬了师尊的肩膀,还喝了很多血。
这梦接连做了几日,把他折磨得不轻,就连白日同祝尘鞅对练功法时,也有莫名嗜血冲动顶撞不休。
祝尘鞅摸了摸他的头发,揪了两下无精打采趴扁的耳朵:“大概是要突破了,明日替你看看内丹。”
陆焚如怔了怔:“可……”
“靠吞食修炼,本来就是妖族天性。”祝尘鞅温声道,“会有这种念头,原本就很正常。”
祝尘鞅半开玩笑:“头两天去降妖,还有不少妖族想吃我……妖族的食谱就是广些,有的吃石头,还有的想吃月亮。”
陆焚如咬紧牙关,死死攥着拳:“我绝不会这么做。”
祝尘鞅点了点头,摸了摸他的背,引着这个小徒弟往回走。
“焚如。”不知走了多远,祝尘鞅说,“倘若有一日,因为什么缘故,真到了这一步。”
少年狼妖怔住,抬头定定看着他,漆黑瞳孔一动不动。
祝尘鞅低头,看他半晌,忽然将小徒弟神秘招到身前,一本正经嘱咐:“轻点咬,自己用。”
陆焚如:“……”
祝尘鞅时常逗这个小徒弟,看着陆焚如的表情,自己先没忍住笑了:“说真的,别给别人,青岳宗……”
“他们敢!”陆焚如几乎把牙咬碎,漆黑眼睛里喷出火,“我废了他们!”
青岳宗那些人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几次若非祝尘鞅及时赶到,甚至打上陆焚如的主意。
那些人惯会捧高踩低、见风使舵,恶心得很。陆焚如每次看护受伤生病的祝尘鞅,看得极紧寸步不离,就是怀疑这些蝼蚁胆敢对祝尘鞅不敬。
在陆焚如的心里,祝尘鞅就该在九天之上,不落尘埃,岂能叫这些渣滓冒犯折辱。
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那就行了。”
“自家人,咬几下不妨事。”祝尘鞅温声逗小徒弟,“咬一口,师尊看看圆不圆。”
尚在暴躁的少年狼妖:“……”
“看看。”祝尘鞅把胳膊露出来,“咬一口,圆不圆。”
陆焚如牢牢闭紧了嘴,叫师尊的金光追得绕着竹林跑,这么跑着跑着,就又像回了小时候,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见小徒弟笑了,祝尘鞅眼里也就微微有了笑意,落了袍袖招招手,等着怀里多出个暖烘烘的小狼妖。
“往后再做噩梦,记得说。”祝尘鞅在他背上轻拍,“梦中之事,虚妄而已,不必当真……就算有一日。”
祝尘鞅轻声说着这些话,掌心点点金光氤氲,这是巫族的言灵咒,这话会落在陆焚如的魂魄上。
……就算有一日。
陆焚如身体僵硬,半冰半火动弹不得,心头无限安宁、无限惶恐,从骨头里开始止不住地战栗。
“就算有一日,你我之间真到这个地步。”
祝尘鞅说:“你记着,那是我选的。”
说这话的时候,祝尘鞅的声音很平静,九天战神的赫赫威压凌厉凛冽,周遭青竹无风自动。
祝尘鞅问:“焚如,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大概是做师尊的最严厉的一次。
那道身影锋利岿然,一双眼瞳金光流转,站在陆焚如眼前,不到一尺,触手可及。
明明触手可及。
陆焚如忍不住伸手,却碰不到那片袍袖,短短的一尺长,怎么都碰不到。
祝尘鞅问:“明白吗?”
陆焚如胸口起伏,他死死咬着牙关,身体开始发抖:“师尊,我——”
“是我选的,与你无干。”祝尘鞅说,“不准自伤,不准自毁。”
祝尘鞅:“不准自寻死路。”
少年狼妖咬破了口中软肉,流出鲜血,一双漆黑瞳孔里满是惊惧,惶然盯着眼前人影。
祝尘鞅离他一尺,碰不着,捉不到。
“不准自伤,不准自毁,不准自寻死路。”
祝尘鞅:“做不到,我要生你的气。”
……这大概就是堂堂九天战神,对着一手养大的小徒弟,所能想到最严厉的惩罚了。
祝尘鞅第一次做师尊,他自己没有师尊,巫族虽是古神后裔,却从未有人生过这般纯粹炽烈的神血神骨,没人教得了他。
祝尘鞅少年时便离了上九天,本是为了避祸。怀璧其罪,觊觎他的岂止人妖两族,就连巫族中也尽是虎视眈眈。
所以祝尘鞅其实不懂该怎么养徒弟。
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在自己死后,让陆焚如不伤心。
至少别那么伤心,别哭得太惨,别把尾巴拔秃。
第一回做师尊的九天战神,也只能狠下心,第一回对陆焚如施定身咒,第一回不去抱他,第一回逼他发誓。
祝尘鞅用自己能想到最严厉、最冷酷的责罚,逼着陆焚如重复和记住这句话。
有巫族的言灵咒,哪怕有关这件事的记忆往后不复存在,被抹消、被遗忘,哪怕所有记忆都烟消云散,这句话也依旧会被牢牢记住。
少年狼妖发着抖,磕磕绊绊地重复:“不自伤,不自毁……”
祝尘鞅:“不自寻死路。”
“……师尊。”陆焚如拼命挣扎,扑着想要扯他袍袖,“师尊,师尊——”
祝尘鞅闭上眼睛。
赤丝忽然叫道道金光逼退。
离火灼灼,转眼竟起燎原之势。陆焚如陡然睁开双眼,毁去的一目之内金光流动,炽烈璀璨,唤来九天之上风雷响动。
血瘴离夺舍只差一步,猝不及防,叫这烈焰骤然焚身,惊愕之下震怒厉吼:“他究竟给你留了多少保命的东西?!”
陆焚如听不懂这句话,也不能去细听。
他原本就没打算过叫这血瘴夺舍,祝尘鞅在离火园内,他得回去,师尊还没吃晚饭。
他把这事忘了,他怎么能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师尊还没吃晚饭。
一声极细微的脆响,在这片虚空之中传出。
血瘴这次是真觉察到危机,慌忙要逃,却被拔地而起的森森青冰拦住,黑风中尘砂滚滚,劈过一道银蛇似的闪电。
……陆焚如居然在这当口,突破成了妖圣。
陆焚如听他说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原来是在积攒怨力恨意……原来是为了突破妖圣!
没有雷劫,没有天罚,传自古神的神魂之力早就种在了这小妖的魂魄里,这不是堕妖路,是条成神道。
那可恨的巫族小辈,究竟留了多少安排?!
血瘴恨极,仓皇乱撞着想要冲出一条路,却被那挟着烈烈离火的黑风轻易扯烂撕碎,赤丝失了力道,颓然落下,像是斑斑血迹。
陆焚如的妖魂将它反噬,一口一口咬下,吞入识海。
血瘴抵死挣扎不休,却已无济于事,转眼便被那银鞭似的闪电咬住,豁然扯碎。
血雾散尽。
那一棵老松仍伫立,月光如银,风声过耳。
陆焚如坠在松下,周身鲜血淋漓。他伤得太重,只剩一手能动,拖着身体向回爬,碾过一地湿漉漉血痕。
生铁刀拽他,让他回树下疗伤,拽了两次,被陆焚如放在眼前。
“你被换了。”陆焚如说,“什么时候,师尊让你陪着我吗?”
生铁刀在他眼前嗡鸣,陆焚如恍若未闻,又问:“师尊还生气吗?”
“我没自寻死路。”陆焚如说,“师尊,我乖,你看。”
他生出幻觉,靠那一只手向前爬,去拽眼前衣角,跟着那影子回离火园。
师尊生气是理所当然的。
他犯了大错。
祝尘鞅只提过这一个要求,只是不想落在青岳峰那些畜生手里。
就只这一个要求,他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陆焚如不敢出声叫那个影子,不敢再去碰那片衣角,他拖着身体向回爬,心里想着师尊还没吃晚饭。
做些什么呢?炒个蘑菇好了。
再炒个茭白,煮一点米,师尊不爱吃肉。
陆焚如的识海里还囚着那上古妖圣残魂,正慢慢吞噬炼化,挣扎不休吵得很,被他不耐烦地再度扯碎。
他的妖魂与这残魂相通,这样胡来的做法,叫他身上多出更多伤痕,但因为不疼,所以应当也不算自伤自毁。
陆焚如是打算回家后这么解释。
他是斩妖除恶,是跟祝尘鞅学的,祝尘鞅会诛杀凶兽恶妖,会止人间战火厮杀,他这是在学。
这上古妖圣是穷奇的祖宗,不是好东西,该吞该杀。
他也不是好东西。
陆焚如爬到一片刺骨的寒气前,周身伤口结了层薄冰,他茫然看了半晌,认出这是弱水的支流。
就是这一条支流,将他由那三千弱水,一路送去了黑水洞。
陆焚如想要渡过这条河,可仅能动弹的一条手臂也已被冻僵,抓着河沿的石头,坚持半晌,还是慢慢脱力。
他这一身血肉,本就是由弱水所化,如今突破妖圣,本该更凝练才是……但不知为何,身体反而像是要被这水流剜碎,有些地方已缓缓溶进弱水之中。
水流像是冲进了他的胸肺脏腑,他的身体里像是多出一块坚冰,粗糙锋利,说不出形状,冻住血流。
陆焚如躺在离岸沿只剩一步之遥的地方,张着眼睛,看不远处的黑水洞。
……他当初若是没爬上来,就好了。
若是没能爬上来,死在祝尘鞅手上,就好了。
管他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这该死的血瘴,与他的妖魂融为一体……或许祝尘鞅勉力维持了十多年,这平衡还是被打破,撑不住了。
说不定黑水洞也是因为这个,说不定他本来就是什么凶兽,本来就是该被除恶务尽的。
又或者是因为别的,管他为什么呢,他为什么非得活过来?
师尊要斩草除根,他乖乖的,死了不就好了?
为什么要复仇,为什么要捡回那一把生铁刀,那刀里定然有血瘴搞的鬼——他怎么不想想,连离火都炼不化,怎么可能是好东西?
那是师尊的火,师尊的火都烧不干净,怎么会是好东西?
陆焚如呛了两口水,又吐了更多的出来。
他隐约察觉出这一具肉身仿佛要还给弱水,撑了撑,想回家去做晚饭,但身上已没什么地方能动。
陆焚如枕在岸边,愣愣看着满天星斗。
有什么把这一片天穹挡住了,他蹙了蹙眉,想要挪动视线,却忽然怔住。
祝尘鞅带着狼灵来到河边,俯身抱他。
陆焚如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影。
“……师尊。”陆焚如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你伤好了?”
系统也吓了一跳,它给祁纠发了一个晚上的消息,一条回复都没见着,还以为是后台临时出了什么BUG:“怎么回事,找到治伤的办法了吗?”
“没找到。”祁纠在后台回答它,“给我定个时。”
系统抄起定时器:“多久?”
“七天。”祁纠说。
系统愣了愣。
……陆焚如看着眼前人影,也有些怔忡,他被祝尘鞅抱起来,小心地挪动手指,碰了碰那条手臂。
祝尘鞅像是没受过伤,身形利落,手上的力道稳定,单手就能将他从弱水中捞起。
弱水的寒毒也仿佛忽然失效……眼前这道影子,但凡穿上铠甲,几乎又是陆焚如记忆中那个九天战神。
“想什么呢?”祁纠捏了下他的耳朵,“今晚你做饭,吃炒蘑菇。”
陆焚如被他揽住后心,纯净的离火真元灌入这具身体,伤痕一道一道修复如初。
陆焚如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拼命想要起身,去看离火园——离火园太远了,从这里只能看见夜色里的山巅。
陆焚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焚如记得这是怎么回事。
为了给小徒弟对“人都会死,巫族也会死”这件事脱敏,祝尘鞅有段时间,陪着钻被窝的少年狼妖聊天,专聊这种吓唬小徒弟的东西。